方励是个理想主义者。
《里斯本丸沉没》北京首映礼上他说“不能等历史远去”,说明他一直在固守一种信念:
“打捞”历史。
不让历史随着故人纷纷离去而被遗忘。
因此《里斯本丸沉没》之于方励的意义是倾诉,通过一段悲剧赋予其深远的意义。这意义绝不是仇恨,而是铭记。铭记那些英伦三岛上已纷纷离世的人们,铭记那些在日寇枪口下驾着轻舟从海里救人的渔民。
“东极岛”也在中国人眼中平添了一分自豪:
刺刀之下,即便旭日如何耀眼,渔民们没有丢弃良知。
正因为渔民的勇敢,被他们冒险藏起来的三名英国士兵才得以辗转回到祖国,向世人揭露“里斯本丸”沉没的真相:
1942年,“里斯本丸”满载一千多名英军俘虏在日军的押解下从香港赶赴日本本土,其间这艘货轮被美国海军“鲈鱼”号潜艇误判击沉。
从被击中到沉没的二十多个小时里,船上分别关押在三个舱室中的英军战俘求生、反抗,被日本军队击杀,被中国渔民救下。最终828人沉入海底,384人被渔民送上岸。
很多年后,这些九旬老人在方励的镜头下无不泪目,他们尽量保持理智地说:
“战争中我们都在各尽其职”。
为此,方励开始了长达八年的走访调查,从英、中、美、日四国的幸存者和家属那里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一
武士道,血之海
里斯本丸号船长的儿女在镜头中说了很多中国人稍感“解气”的话:
已是古稀之年的“孩子”说:
“他(船长)作为战犯回国后,有两三年没有工作,我以为他是‘怪蜀黍’,至今我们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日本陆军在里斯本丸上犯下了极大的罪行,如果不是战败,可能他们会成为英雄,也会成为“骄傲”,好在他们战败了,这才有了一番生者的遗憾。
同样对孩子有所隐瞒的,还有当年攻击里斯本丸的美国潜艇水兵。去世多年后,他们的儿女在方励那才得知父亲的梦魇——
自己击沉了一艘满载英国战俘的货轮,这位水兵得了战后应激创伤,他只得退伍。
愧疚、自责缠绕着他直到入土。
英国人说得很明白:
这跟美国人无关,因为当时日军故意把平民和军用物资混在一起,造成了很多悲剧。
至于旧日本帝国政府,却在意气风发时面对指责回应;
“这是污蔑,我们一直很Nice。”
战后随着许多资料曝光,世人渐渐得知战争中日军的种种暴行,里斯本丸号被击中时,面对已经注定要沉没的货轮,日军很自然地选择撤离所有军人和日本船员,留下几个人的“敢死队”,把关押英军战俘的舱门封死,当他们看到英国人纷纷逃出来时,立即开枪射杀。直到寡不敌众被扔进海里。
但船还是沉了。
三号仓的战俘为了给大家争取时间极力抢救,错过了逃生的最佳时刻,两百多人沉入海底。
剩下的那些跳入大海的人还要面对周围日军的持续射杀,有的人崩溃了,选择松开木板沉入海中……
这是后来幸存老兵们对方励讲述的记忆。
我觉得需要说明一下:
旧日本帝国军队从来就不是“武士”,只是一群武装到牙齿的懦夫。他们没有武士应有的荣誉感和羞耻心,更无从谈起“武士道精神”,作为暂时的胜者、必然的败者,从南京到巴丹,陆海军“马鹿”们一直完美诠释着无耻和野蛮。
因此《里斯本丸沉没》中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
日军于海面上射杀英国战俘,中国渔民划着舢板过来救人。当日本人意识到中国人想把英国人捞出来时竟纷纷停止了射击,甚至也都加入了救人的队伍中。
原因很简单——
有人目睹了他们的罪行,会把这一切公诸于世。
二
见旧物,很伤感
罪恶之人不会因为善举而感到羞愧。
勇敢之人不会因为恶行而恐惧怯懦。
在世(《里斯本丸沉没》拍摄时)的老兵们回忆着自己被中国人救下后的日子,有人说这是“来自天堂的善举”。伴随他们终生的,是自己的子女对方励的诉说:
做梦的时候说梦话讲日语“嗨……”、半夜醒来大叫、性格变得敏感易怒、偷吃食物并把喂马的饲料藏起来……
孩子们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变成这样,父亲们也一直不愿意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孩子们。
直到方励在一位幸存老兵家属的家中看到一张纸条,那是他留给弟弟的寄托。
方励说:
“我去抽根烟,我受不了了……”
然后他走出屋子抽烟,眼睛看着前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与还能与家人团聚的老兵相比,那些在里斯本丸号沉没后陆续死去的人,留给家人的或许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或一封难舍的家书。一位老人说“我再也没见到我的爸爸……”说着说着他哭了。
那是在泰晤士河畔,伦敦和东京一样,充满了现代文明的气息。
但在七十多年前,许多人无法再看到世界的变化。
那时侵略者错以为“武运长久”,被蹂躏者坚守着最后的尊严。
此时,方励已经把视角转向生者,尤其是老兵的孩子们——
没有人比他们更懂得和平的意义。
曾经的战俘们回忆着在里斯本丸上英勇反抗的战友,为了战友他们也可以做出牺牲。只是把遗憾留给了自己的家人。
也许战争会让人疯狂,只有当一切都结束之后,活下来的人才能告诉别人:
“那天,我看着一个人沉入海中,这是我眼中的他最后的样子。然后……我这一生都活在阴影中。”
三
再见了,爸爸!
《里斯本丸沉没》对观众而言是珍贵的,不可复制的,它没有任何演绎和修饰,没有片面地颂赞“仁者无敌”,呈现在观众面前的是回忆、遗物和大量动画场景的还原。
“丸”在日语中多用于爱称,具象的表述是“圆的”、极圆满的。古时日本多在船只上用“丸”表达一种祈福。但“里斯本丸号”显然没有得到祝福,它承载着一船的罪恶,也承载着一船的悲伤。
这种承载一直持续到2019年,一群从英国万里迢迢来到东极岛的老人们聚在一起,感谢当时唯一在世的参与救援的中国老人,然后他们念诵自己的感言,念着念着还是会哭出来。这群“孩子”站在船上向海中洒落花瓣,祭奠他们永远见不到的父亲。
我看到背景板上有一句中文:
“再见了,爸爸!”
此时身边已经有观众开始抽泣。
人类的感情总是共通的,我想。
纵然在1945年之后,随着铁幕落下,曾经的“大英帝国”几度成了我们咬牙切齿的敌人,可我依旧相信在那片鲜血晕染的海面上,善良的中国人没有想那么多。他们捞起来了生的希望,也让英国人至今感念身处地狱时来自天堂的曙光。
2024年9月1日,《里斯本丸沉没》举行首映礼,影片最后说明那些幸存老兵和老渔民分别在2020年—2021年陆续离世。
这就是方励所说的“打捞”一段历史的意义。
我们身处的世界至今也没有摆脱战争的阴影,无论东西方都有各种理由去捍卫自己的价值观。但我希望看到这部纪录片的人能记住所有老人的眼泪,那是对父亲的遗憾,也是对未来的奢望:
无关仇恨,珍惜和平。
虽然我知道这是理想主义者心中的呓语,如方励。那年他去拍《后会无期》,在舟山听说了这段故事,然后他就去探寻,代表中国人去追寻一段历史,他认为这段历史中有同胞的勇气,也有人性的光芒。
当年参与救援的舟山渔民之一林阿根老人(中)
那位拍摄时唯一健在的老渔民宠辱不惊地说着当时救人的场面,方励不是第一个记录的人,在他之前,英国政府感谢过,还馈赠过他们,但渔民们拒绝了。
那时他们就没有邀功,也没有接受赠款。
老渔民在面对远道而来的英国人时坐在椅子上,曾经的伙伴们早已故去。那一代人经历的事情太多,见证的历史也已泛尘。
伦敦在哪里?东京又在哪里?
也许老渔民这辈子都不知道。
但他肯定知道天底下的人,无论说着何种语言,穿着各色衣裳,总是有情感的。
就像我脑海中浮现出老兵的儿女、水手的儿女,还有里斯本丸号船长的儿女。他们共同的回忆是对过去的告别,或伤感或惭愧。
“再见了,爸爸!”
这是全人类共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