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来源：十点读书会（sdclass）

王家卫不曾料到，他的人生危机，不是叫好不叫座的《旺角卡门》，也不是口碑崩塌的《摆渡人》，而是他所俯视的古二。

《繁花》番外

《重庆森林》里，失恋的警察何武志跑到酒吧喝闷酒，神智迷乱时，他大胆鼓励自己：追求进来的第一个女生。

此刻，一位穿雨衣戴墨镜的女士出现了。

《重庆森林》里的这一幕，是王家卫和太太陈以靳初遇的情形。彼时的陈以靳在TVB做监制，因为加班熬红了眼睛，总是戴着一副墨镜。后来，她也送了一副墨镜给王家卫。

这份爱情的“信物”，自《阿飞正传》票房低迷开始，就架在了王家卫的鼻梁上。

后来，随着几部影片的大爆，这副墨镜不仅给王家卫增添了几分神秘感，还在他身上氤氲出一种文艺氛围感。

直到古二曝出录音，这副凝聚了爱情，吸收了才气的墨镜，才碎了个彻底。

古二并非无名之辈，他本名叫程骏年，毕业于中戏、纽约电影学院，曾是国家话剧院孟京辉工作室的常驻导演。

他执导的短片《Hey Jude》曾入围戛纳电影节展映单元，剧本《乱世佳人》也是他的杰作。

很可惜的是，这样一个有才华的青年编剧是一个渐冻症患者，可当他得知有机会为王家卫的《繁花》出谋划策时，打消了退出江湖的念头。

王家卫给古二画了一块“高大上”的“大饼”：“为了上海，为了我。”

对于绝大多数影视圈里的人而言，“王家卫”三个字是一个“点石成金”的存在，于古二来说亦是如此，或许因为王家卫，他可以被荣耀地记录在光影流转的胶片里。

当秦雯的初稿被批得体无完肤时，古二以一个编剧家的独特眼光告诉王家卫：剧本缺传奇。

王家卫眼前一亮，遂将《繁花》的故事，交付给古二手里的笔。

5天，古二没合眼，腿抖到站不住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写，没到天亮，凌晨4点半，古二下楼买药时，碰到了王家卫，将剧本交到了这位名导的手上。

据古二曝光的录音里，李李“股市版宫二”的复仇主线，阿宝从认购证到外贸大亨的发家史，汪小姐在27号外贸公司的成长线，这三条穿搭起整个故事框架的线索，皆出自古二之手。

甚至在录音的最后，王家卫还赞誉古二：“骏年（指古二）就是现实里面的宝总，拯救了我们。”

收获了名导的肯定，古二以为自己终于熬出头了。

可是，2023年年底，《繁花》爆了，演员火了，导演名利双收，但“金牌编剧”却不是古二。

古二的名字，只落在片尾——“前期责任编辑”。

“金牌编剧”是谁呢？是那个骂“古二是导演的狗”的秦雯。

古二在《繁花》剧组时，除了写剧本，有时还为剧组提供餐食。私聊的语音里，王家卫和制片人说：“就几千块钱，又干助理又能写，多划算。”

尊严被轻视，成果被抢夺，价值被低估，古二不服气，更不甘心。

起初，他在公众号上以“黑暗的荣耀”为题，用圈内人看得懂的代号影射王家卫、秦雯等人，只为讨要一个说法。

可娱乐圈里，小人物的呐喊，还不如明星打一个喷嚏吸人眼球。

《繁花》播出当天，古二又发了一个声明，强调剧本的归属。然而整个剧组，无人回应。

因为无名，古二的声明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也因为泼天的名气，王家卫的根基未受到一丝动摇。

直到今年8月份，古二一改两年多来体面的维权战术，发布了首批录音。

9月初，有娱乐记者关注到这批录音，古二的维权事件才开始持续发酵，直到今天，这场“录音门”已从私人恩怨，上升至公共事件。

但片方并没有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和古二交涉，反而火上浇油。

剧组官号发了一则“HR式”的声明，大致内容为，古二是“前期资料收集小组成员”，“未经与剧组沟通的情况下自行离开剧组”，还“擅自带走前期筹备所整理的资料”，甚至“偷录剧组主创的私人对话...毫无职业道德可言”。

从否认编剧身份，到将对方定性为小人，这种污名化彻底激怒了古二。于是，冒着触犯法律的风险，古二又放出了小圈子私聊的录音。

这份私聊的录音，犹如一枚“深水炸弹”掀起了舆论的巨浪，而王家卫“点石成金”的叙事背后，似乎也映射出影视工业中被光环遮蔽的权力结构，以及暗流涌动的人性博弈。

王家卫如何成为“王家卫”

一年前，唐嫣在《人物》的专访中形容王家卫“像一个大家长”：“带着我们往前走，而且在现场只要看到他，就感觉是定海神针。”

一年后，在古二曝光的私聊录音里，因为早早到达片场，唐嫣被王家卫说“很装”。

当很多人抱怨王家卫拍戏“要磨一次、两次、三次”时，“爷叔”游本昌和王家卫站在了一起：“时间对他们来说是金钱，对我来说不是。我要的不是金钱，我要的就是精品。”

这样执着的老艺术家，在王家卫的私聊里，成了“不是省油的灯”。

据公开消息，金靖为诠释好剧中“蔬菜西施Lily”，苦练沪语，减重10斤，但最终被删除全部戏份，一直以来，剧组从未公开说明删戏原因，直到在古二的录音里听到王家卫对金靖开黄腔，外界似乎才找到金靖被删戏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原因。

此外，陈道明被贴上“极品阴阳体”的标签，刘诗诗陷入“台词之争”，张一白的《风犬少年的天空》没人看……剥开“名导”的艺术光环，墨镜下的格局也不过如此，而“金牌编剧”自述的故事，远比台前的剧本更加“跌宕”。

当这些粗鄙轻慢的私下言论曝光，光环笼罩下的“艺术天才”人设摇摇欲坠，而人设一旦崩塌，过去被传为“美谈”的所有旧事，都会在现实的聚光灯下，隐约显露出另一种底色。

网上有一个梗叫“王家卫受害者联盟”，在这个“联盟”里，梁朝伟曾被骗到阿根廷，还被王家卫收走了护照；刘嘉玲擦了27次地板，却仍然无法令王导满意；张国荣被毒蝎“袭击”，感染病毒，险些丧命阿根廷；张学友一个抬头动作拍了60多次，一度产生了心理阴影；《花样年华》15个月的拍片期，以致张曼玉无法飞回巴黎和家人团聚，最终不得不离婚……

这些有关王家卫褒贬不明的吐槽，过去一直被外界解读为“艺术天才”的特立独行，王家卫甚至因此获得了一种道德上的豁免权。

李安曾在演讲里说：“我很嫉妒王家卫，也想像王家卫那样酷炫，没有剧本就请来一大堆明星拍戏，还可以拍了几周、几个月、几年，然后推倒重新来过。或者演员离开了，然后请另一个演员来拍另一个结局，最后把所有奖都拿走，也想在夜里戴墨镜，但只有王家卫才会那么干。”

王家卫是怎么干的呢？

1992年，王家卫和好友刘镇伟共同创立了“泽东电影公司”，为了让新公司站稳脚跟，两人约定拍一部古装片，原来叫《东邪西毒》，后来叫《东成西就》。

为了让影片具有强大的号召力，王家卫请来了林青霞、张国荣、梁朝伟、刘嘉玲、张曼玉、王祖贤等一众港片辉煌时期的当红演员。

刘镇伟拉来投资后，一行人在王家卫的带领下，远赴陕西榆林沙漠进行拍摄。

但在禽鸟不见的沙漠中，有人喝了两年多的酒，有人嗑瓜子、打扑克。

刘镇伟第一次探班时，看到王家卫在拍欧阳锋杀人的戏，觉得效果很好，遂放心返回。几周后他再去探班，发现拍的仍是同一场戏，他以为是补拍。直到第三次前往，见剧组还在磨同一场戏，刘镇伟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食言了。

因为早在拉投资时，刘镇伟就和投资方承诺这部古装武打戏会在贺岁档上映。但贺岁档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故事竟然尚未形成基本的雏形。

承诺在前，时间紧迫，刘镇伟只能火速召集原班人马，27天里赶拍出风格完全不同的《东成西就》。

这部“救急之作”虽然意外成为票房黑马，但王家卫的“慢”，和他的名气一样，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

《2046》从筹备到正式开拍，拍摄时间长达5年；《一代宗师》从筹备到上映，竟历时13年。

王家卫解释，“慢是一个体验，也是一个尊重。我不是拖延，我是仔细，我只是想把中国人的人性美展现给世界看。”

可正如蔡澜所说，“过程中牺牲很多人，有多少人死在你脚下，有多少人亏本啊，有多少人支持你才能成为王家卫。”

李立群说王家卫的片酬少，向太说投资他电影的老板亏损严重，宋慧乔在《一代宗师》里的镜头只有几秒钟，却被困在剧组长达3年；唐嫣为了拍好《繁花》，也是3年没有接戏。

大佬要倾力托举，演员需牺牲配合，剧组里像古二一般被中途甩下的小人物，更没有说“不”的权利。

王家卫的光环里，固然有他天才的底色，但更浸透了他人太多的心血，所以既耀眼，也刺眼。

所以当古二不再顾及体面，堵上一个渐冻症患者有限的生命和被践踏的尊严时，王家卫这个名字骤然失温。

“古二”，王家卫的前传

遥想当年，王家卫还没有成为“王家卫”，只是电视台的一个助理导演时，也和古二一样，拿着廉价的薪水，干着最琐碎的工作。

王家卫自己说，“比一个杂工更卑微”。

后来他以编剧的身份，辗转去了新艺城影业，这家公司是由黄百鸣、施南生、曾志伟等人创立，当时风头正劲。

有一次，负责人事的施南生发现，她已经给一个编剧付了两个月工资，但这个编剧从没在公司出现过，也没交过稿。

这个新人编剧，就是王家卫。

施南生问黄百鸣：你新签的编剧还来不来？不来的话我就裁掉了。黄百鸣无奈，给了他三个星期的时限。

三个星期后，王家卫的剧本交了，但黄百鸣接到的剧组反馈是：简直废纸一沓。

不久，王家卫又跟着公司的新锐导演林岭东写剧本，但还没写到主题就已经有一小时片长了。

公司高层曾志伟不禁疑惑：写出九十分钟的戏了，这才完成了三分之一，你到底要拍几集？

那时的王家卫没后台，没资本，也没呈现出他后来的才气，很快就被公司扫地出门。

为了生存下去，也为自己心中的电影梦，他加盟了一家规模相对较小的影视公司“永佳”，还是做编剧。

王家卫在咖啡馆里写了9个月，交稿的时候，对方说：你才写完？我们已经在拍续集了。

王家卫又失业了。

当时的香港编剧都是集体创作，5-6个人在一个办公室中讨论，每人想几个段子，再一起拼接统稿。

但王家卫更喜欢独自创作，“最好讨论出大纲后给我六个月的时间，我就能拿出剧本”。

他需要讨论好的大纲，还喜欢在咖啡馆里写作，很多年后他还感慨：“现在好像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了，我很怀念那时没有人的咖啡馆。”

快餐形势下，忠实于自己内心的节奏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但前提是，不能打乱别人的节奏。

黄百鸣训他：我也是做过编剧的人，《搭错车》我只用了48小时，就连打破全港票房纪录的《最佳拍档》也不过写了一周。你怎么能告诉我几个月都写不出剧本？！

好在即便被解雇，被训斥，王家卫还是有贵人运的。

他的第一个贵人是当时“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主要导演谭家明，谭家明很理解他的创作方式，还想和他一起拍一部不一样的黑帮片。

这次王家卫没有拖延，他策划出了三部曲，分别讲述一对黑帮兄弟青少年、二十多岁，以及三四十岁三个阶段。最终，出于市场行情考虑，制片人毙掉了前两部，直接拍第三部——《最后的胜利》。

凭借这部片子，王家卫拿到了金像奖最佳编剧提名，还结识了他的第二个贵人——设计师兼剪辑张叔平，张叔平几乎参与了王家卫所有的影片，陈岚甚至觉得：“没有张叔平，他是个屁”。

贵人运的加持下，制片人邓光荣找来了。邓光荣坚信编而优则导，他希望王家卫以导演的身份拍一部英雄片。

王家卫拿出了曾被毙掉的剧本，也是后来的《旺角卡门》。

从没导过戏的王家卫马上向亦师亦友的谭家明请教，对方告诉他：一定要做分镜表。

但王家卫白天找场地，看服化道，和群演沟通，晚上要写剧本，分镜表这件事，到开拍的前一天还没有开始。

他安慰自己8：00开拍，早上5：00起来再写也不迟。可是一睁眼，已经八点了。

经验丰富的张叔平一边安排摄影师拍大全景，一边让王家卫写分镜表。混乱之下，开机第一天的上午，也终于拍摄了几个镜头。

拍摄过程虽然慌乱，但《旺角卡门》上映后引起轰动。王家卫拿下香港金像奖最佳导演、台湾金马奖最佳导演提名，张曼玉和张学友也分别提名金像奖最佳女配和男配。

一部《旺角卡门》不仅让王家卫成功转型为导演，还给了带来了一步登天的契机。

“一代宗师”跳不出的循环

此后，《阿飞正传》、《花样年华》、《重庆森林》，以及这两年大爆的《繁花》，一系列杰作将王家卫推上了华语电影的神坛。

张曼玉说王家卫让他明白了表演不止于表情，更要深入内心；影帝梁朝伟，多次在获奖现场感谢王家卫；“国际章”的圈子里，王家卫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之一。

同时，《电影手册》不遗余力地将王家卫赞誉为“1990年代最伟大的电影作者之一；《时代》杂志影评人理查德·科利斯（Richard Corliss）封他为“世界上最浪漫的导演”……

来自海内外的无数拥趸和赞誉，共同奠定了他世界名导的地位和声望。

极巅之上，他听见了内心澎湃的“野心”：“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电影人。”

然而，站的越高，有时反而越容易忘记来时路。

他似乎忘了，伟大往往始于渺小，就像当初，他也曾是被压榨的“古二”，写过的剧本也曾署过别人的名字。

想起《一代宗师》里的一句台词：“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从“见自己”到“只顾自己”，从被压榨的“古二”到压榨他人的“宗师”，“录音门”一声巨响后，王家卫，终究还是没能跳出始于卑微的权力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