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宏鹏
35集电视连续剧《长安的荔枝》在中央电视台电视剧频道和腾讯视频开播以来,已吸引大量观众关注,收视率飙升至榜首,并在互联网上引发“大唐打工人”“荔枝转运KPI”等热议话题。尽管评价褒贬并存,但多数观众对这部敢于在高考日首播的古装剧给予了高度认可。分析已播出的剧集,其最鲜明的艺术特质在于通过三重张力的精心编织,将历史叙事转化为充满现代共鸣的荧屏史诗。
背景形式之“古”与精神内核之“今”带来了表里张力。《长安的荔枝》在视觉还原上的考究堪称历史复刻的范例。剧组邀请北京服装学院教授陈诗宇担任服饰顾问,严格参照唐代规制:雷佳音饰演的李善德,其官袍形制与唐代低阶官员身份精准对应;女性角色的堕马髻、花钿妆造,男性的幞头与金鱼袋,皆可从张萱、周昉的画作中找到原型。技术细节亦高度写实:荔枝保鲜采用唐代“陶罐裹冰”法,驿站驿马的数量与调度规则严格依据《旧唐书》记载。
然而,这般极致的“复古”外壳下,包裹的却是彻头彻尾的现代精神内核。看了李善德面临“分期购房压力”和同僚甩锅,“荔枝煎变荔枝鲜”陷阱等情节后,许多观众戏称“让打工人找到了共鸣”。剧中他对底层驿卒的体恤(“一颗荔枝值多少条人命”的怒吼)、对专业尊严的坚守(精算保鲜时间的“格眼簿子”),乃至接女儿放学的温情细节,均投射出现代人的价值观。这种古今张力在超现实镜头中达到高潮:当皎洁圆月坠入竹篓化作血色荔枝,盛唐的奢靡浮华与小人物的血泪代价形成刺目隐喻。恰如片尾曲以陕北说书腔调吟唱白居易的《长恨歌》,荒诞中透着跨越时空的会心之痛。
两位男主、双重线索彼此映衬纠缠带来了戏剧张力。剧版对马伯庸原著的突破性改编,在于新增郑平安(岳云鹏饰)追查右相罪证的暗线,与李善德的荔枝运输主线并驾齐驱。双线交织下,李善德的“技术型执着”与郑平安的“生存型狡黠”碰撞出强烈的戏剧火花。前者如雷佳音演绎的“窝囊废美学”——从初接任务时的鹌鹑缩脖,到醉砸官衙的困兽之斗,再到怒斥上官的悲壮觉醒,刻画出一个被体制碾压却不失良知的小吏蜕变史;后者则以岳云鹏的喜剧天赋赋予角色悲剧内核:假扮马归云的郑平安,插科打诨间暗藏复仇使命,一句“咱这种小虾米,连死都得选时辰”道尽乱世蝼蚁的生存哲学。
双线叙事更揭开了荔枝运输背后的权力暗涌。明线是李善德跨越五千里的“保鲜技术攻坚”,暗线则是郑平安揭露右相集团截留通关税、拥兵自重、勾结海盗的腐败网络。两条线索在岭南交汇时,荔枝转运升格为撬动王朝根基的支点:胡商苏谅被右相抛弃的商战阴谋(香料船遭劫实为右相打压地方势力的手段)、岭南刺史何有光焚船灭证的阴冷笑意,均指向“一事功成万头秃”的残酷真相。而李善德与郑平安组成的“郎舅复仇者联盟”,从设法自保到为民请命,将公路喜剧与权谋正剧熔于一炉——李善德愁眉苦脸试验盐水保鲜法时,郑平安装瘸溜进猪圈的滑稽突围,举重若轻地消解了历史正剧的沉重感。
多重文本间彼此互文带来了叙事张力。《长安的荔枝》的叙事张力,更深植于马伯庸IP宇宙的跨媒介互文性中。剧集以小说原著为“核心文本”,保留李善德“就算失败,也想知道倒在距离终点多远的地方”的经典台词,却通过新增左相权斗线填补原著留白——如郑平安调查的骑鲸楼大火案,揭露通关税贪腐与海盗勾结的朝野黑幕,使“荔枝使”差役成为权力博弈的冰山一角。这种改编既规避了原著读者被“剧透”的风险,又以更宏大的政治图谱深化主题。
同时,剧集与2019年爆款剧《长安十二时辰》(同属马伯庸小说改编、曹盾执导、雷佳音主演)形成纵向互文。雷佳音从“长安反恐精英”张小敬蜕变为“大唐社畜”李善德,宫门次第打开的压迫感镜头、胡商市井的异域风情等视觉符号,均延续了曹盾对盛唐的美学执念。而即将上映的电影版(大鹏执导)则构成竞争性互文——据宣发资料,电影将以快节奏聚焦荔枝运输的生死时速,与剧版的权谋纵深形成差异化叙事。
这种多维互文最终升华为当代生存境遇的集体寓言。例如,剧中李善德嘶吼“流程是弱者才要遵循的规矩”,与《沧浪之水》的知识分子困境遥相呼应。
《长安的荔枝》以三重张力编织出一张兼具历史厚重与现代表达的艺术之网:形式与内核的错位,让大唐风华不再是博物馆标本;双男主与双线索的交锋,使权谋叙事迸发人性温度;跨媒介互文则激活了IP宇宙的共生能量。有这些艺术张力在,有泪点、有笑点,有小说和另一“长安剧”成功的珠玉在前,怎能不把该剧的期待感拉满?
(作者系河南大学副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