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好莱坞一直在走下坡路。对于影视行业来说,好消息比原创剧本还难找。疫情反复冲击,编剧和演员罢工接连上演,再加上今年一月肆虐洛杉矶的野火,层层打击让行业雪上加霜。“撑到2025”成了去年好莱坞的生存口号,而今年的情况也并未好转。制作停滞、职位紧缩、士气低迷;在吸引观众的争夺战中,剧集和电影正逐渐败给电子游戏、油管和社交媒体。(就在上个周末,特朗普还在 Truth Social 上发文,声称“美国的电影产业正在迅速死亡”——他提出的新一轮关税计划甚至可能加速这个过程。)
《纽约》杂志最近刊登了一篇关于大卫·扎斯拉夫的特写报道,将这位堪称“洛杉矶最不受欢迎的高管”置于聚光灯下。作者迈克尔·沃尔夫在文中写道:这个行业原本缓慢的衰退,现在“很可能已经进入了全面溃败的阶段”。
既然好莱坞仍对“讲述自己的故事”难以自拔,那至少可以在“扑街时代”里多点诚实。这也是今年春季两部“圈内题材”剧集所奉行的核心精神:Max平台的《绝望写手》新一季,以及 Apple TV+ 新剧《片厂风云》。
在《绝望写手》中,一位长年不得志的喜剧演员终于圆梦,主持起了自己的深夜节目,却发现这份“王冠”之下根本没有基座,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而《片厂风云》里,一位刚刚升职的电影高管很快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职责不是“拯救”电影,而是为了利润去“毁掉”他所热爱的这门艺术。
《绝望写手》前三季的乐趣,主要来自于对“D咖”生活的细致刻画。我们最初是通过艾娃的视角认识黛博拉——这位天才喜剧编剧因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条恶评如潮的笑话而被“封杀”,最终落魄至拉斯维加斯,在黛博拉那场人气日渐低迷的驻场演出中找到了新机会。艾娃帮助黛博拉重塑表演,黛博拉则带她见识了那些早已放弃追逐“荣誉”的人所依赖的赚钱门路:电视购物自有品牌、保健品代言、邮轮演出等,五花八门,有时也不太光明。
到了第三季结尾,两人成功重塑了黛博拉的公众形象与事业。黛博拉拿下梦寐以求的深夜脱口秀主持位,并承诺让艾娃担任首席编剧——却在最后关头出尔反尔,结果艾娃反手用“威胁”方式又坐上了首席编剧的位置。
第四季正式将故事背景转到洛杉矶,聚焦的是这场权力较量之后的余波。在媒体眼中,两人是“女性团结”的楷模——黛博拉成为深夜十一点半档的首位女性主持,艾娃则是史上最年轻的首席编剧。但在镜头背后,彼此的不满与怨气几乎让节目濒临解体。(当艾娃试图说服黛博拉放权,让她主导编剧组,并表示“我这是在让你轻松点”,黛博拉冷冷回了一句:“那你去死好了。”)
问题是,这场内耗她们谁也输不起。她们的任务不仅仅是做出一档热门节目,而是“拯救整个深夜档”。一位电视台高层对她们直言不讳:“我们不是在你和别人之间选主持人,而是在你和‘没人’之间选。”想要被定义为成功,她们就得复制某些既能刷屏、又能孵化出五季衍生节目的现象级栏目,比如那档“车内卡拉OK”。如今的标准很简单:一档节目如果无法衍生成品牌帝国,就不值得开播。
这幅灰暗的好莱坞画面,反倒构成了一个令人着迷的故事背景。黛博拉和艾娃所肩负的任务,正好对应着现实中关于“如何留住观众”的集体焦虑。她们的困境也被另一组人物的遭遇进一步深化——黛博拉的经纪人吉米,以及他曾经的实习生、如今的合伙人凯拉。
也许,最能体现好莱坞“逐渐失去存在感”的,是它对社交媒体影响力的高度依赖——而这一点,行业守门人们往往还未真正弄明白。黛博拉一向擅长“为了效果可以暂时搁置判断”,她这次请来一位TikTok网红“跳舞妈妈”加盟节目。对方确实迅速吸粉、有热度,但这和黛博拉跟艾娃最初设想的那种节目风格,也正在渐行渐远。
《绝望写手》一以贯之的核心主题,是女性的野心。尽管剧中对好莱坞现状的描绘贴合时代语境,但本质上,它只是为这个主题服务的一块背景板。新一季开篇不久,黛博拉就告诉艾娃,她并不适合主导编剧组,因为她的品味太政治化、太小众,而“深夜脱口秀的观众是家庭主妇和汽修工人”。两人好不容易找到黛博拉的表达风格,但如今为了扩大受众、迎合大众口味,又开始走上失控边缘。野心的确能带你走得更高,但有时也会把人送上不归路。
而在另一部新剧《片厂风云》中,《绝望写手》的三位幕后创作者客串登场,饰演那少数还能做出好剧、还能拿奖的“幸存创作者”。这一幕设定在金球奖颁奖典礼上,他们的现身,被主持人一连串辛辣的行业吐槽前后夹击:“我现在真的有点焦虑,感觉不去电影院买票的话,这个行业就要塌了。”
相比之下,《片厂风云》对好莱坞的批判更为直白。第一集中,新上任的片场负责人马特接到老板格里芬的指令:“我们要拍的是‘电影’,不是‘艺术片’。”第一项任务,是打造一部以果汁粉品牌为主角的爆米花大片。更荒唐的是,格里芬还在盘算把积木游戏和魔方也拍成电影。
身为影迷的马特,最初天真地以为可以两全其美——他设想用品牌IP打底,做一部风格类似《芭比》的“作者电影”,导演人选还是他心中的神级大师。可现实是,他不得不亲手扼杀那位大师的梦想项目。那天晚上,他和副手萨尔一起重看了《好家伙》,试图提醒自己当初为何入行。
对于一个如马特这样早已成名的喜剧创作者来说,直面行业的创作懦弱,确实带有一种宣泄式的快感。(说不定,他本人也正受到这波寒潮的冲击——毕竟当年让他爆红的那类中成本喜剧,现在几乎已经从影院排片表上消失。)和《绝望写手》一样,《片厂风云》也充满毒舌喜感:粗俗的萨尔将A24出品的电影称为“布鲁克林调酒师的双性恋自白”。
不过,《片厂风云》更擅长“诊断问题”,却不太能让观众真正关心这些制造问题的人。马特和他的直属团队很快暴露出本质:没主见、自我膨胀、玻璃心、脱离现实。在一场儿童肿瘤医生的慈善晚宴上,马特还不知羞耻地把自己主导开发的一部爆头超英系列说成是“艺术”,坚持认为自己的工作和医生一样重要。为了强化论点,他甚至炫耀起自己的高薪,话里话外尽是优越感。
《片厂风云》传递出的潜台词很清楚:由这群人主导行业,电影院当然只剩下这些粗制滥造的烂片。尽管剧中偶尔也露出马特“理想中的电影”片段,但观众真正被迫接受的,却是一集又一集的“果汁粉大片”。
就像大多数这类喜剧项目一样,《片厂风云》语言粗俗,火力却有限。观众会感觉创作者自己也深陷体制之中,很难真正“破釜沉舟”。相比之下,去年HBO那部短命却犀利的《系列大片》,就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大片工业的荒谬。《片厂风云》则对剧中频频客串的现实人物都格外温柔。
最能说明问题的一场戏,发生在金球奖那集:Netflix的联合CEO登场,平台在当晚收割颁奖礼大满贯,所有领奖发言都不吝赞美,包括由其力捧的老牌演员也轮番感谢公司。而马特此时正情绪崩溃,一边试图说服某位明星在台上“提一嘴感谢”他,一边无助地看着舞台远去。
最终,两人在洗手间偶遇。马特咬牙切齿地问对方:“你怎么让那些艺术家感谢你的?”对方一脸困惑地答道:“这写进合同了。我强制的。不然他们凭什么谢我们?”
By Inkoo Kang
From THE NEW YORK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