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被《不虚此行》吸引,与阵容无关,与荣誉无关,与技巧无关,只是因为片名简单的四个字。
它一瞬间让我想起北野武说过的:“即使在别人看来,你过了非常精彩的一生。但自己觉得无聊的话,那就是没意思。”
在我心里,这也是对一生不虚此行的最好解释。
尤其是在上海电影节第一次看完之后,我很想探究这个电影背后的一些东西。
胡歌在里面饰演一个文字工作者,面临着困惑,他徘徊,也无力。这总是会让我想起自己,我们有着相同的来路。
之后当片方联系到我采访的时候,我是很乐意促成这次合作的。
结果预计三十分钟的采访时间,我和刘伽茵导演不知不觉聊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如果不是片方的提醒,我们可能还会继续下去。
整理文字的时候,我发现足足有两万字,在反复的斟酌和修正之后,留下这版。
果然电影就是一个导演的修养,逃都逃不掉。
相信如果你可以专心看完这篇文章,会帮你更好的理解《不虚此行》,除此之外,也会有心灵上的收获。
局外人看电影:您有十四年没有再拍长片,这个过程中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是对您造成了一些困扰吗?还是说是遇到了一些问题?
刘伽茵:这么长时间不拍,肯定很多原因。 具体来说,我觉得可能没有一个我特别想讲出来的故事。
局外人看电影:但其实像您已经有两部成就不错的片子,又是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各方面的资源,比大部分人来说会好一些。导演这个职业,对您没有特殊的吸引力?
刘伽茵:我确实不是因为资源或者机会,就去做事情的人。嗯,因为这是我的性格。
要不然也不会这样了,对吧?
当你没有把自己定义成职业导演的时候,创作是需要水到渠成的,就是我得真的想拍这个片子,这一点对我来说最重要。
并且不拍的时间越长,其实也越难重新开始。
因为你要下决心去写一个自己的故事,在我这个性格里面,他就没有那么容易,所以这种东西就是循环往复吧。
同时你的生活仍然是平衡的,因为你有其他在做的事情。就会推迟必须要拍片子的愿望,虽然愿望一直存在。
局外人看电影:导演这个工作,很多时候要跟电影之外的一些事情去沟通去接触,对您来说会是压力吗?因为创作不是纯粹的。
刘伽茵:首先我对面临的整个事情是有一个预期的,位置、关系、心态已经调整好了。
如果说有什么我觉得难的地方,可能还是性格里面的东西。
因为我不是一个喜欢社交的人,我通常不会选择站出来。我习惯安安静静的生活,这个东西需要适应。
但是同时我对所有这一切的适应是特别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当你意识到这是你要做的事情的时候,都是你分内的事情。
局外人看电影:做电影需要不断的去跟别人去打交道。
刘伽茵:是(笑),导演的这个工作是由无数次的沟通组成的。
你说的这一点,确实准确。
比如说在创作的层面,本身就已经包含了无数次的沟通,而且这个沟通是至关重要的,然后他决定了大家能否往一个方向上去使劲儿,这个东西不能偏,它得是大家都认同。
大量的听,大量的说,大量的决定,一次一次又一次。
局外人看电影:好多导演还因为这些问题不太想拍电影了,就他们觉得很难适应。
刘伽茵:首先,我们是得承认它是一个很大的工作量。对某些性格的人来说,我猜测会有负担。
我还在这个过程当中,没有面临后面的路演啊等等。所以我现在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太早了。
自己有了一个作品,然后希望能找到它自己的观众。为这个目标,许多人奔着同个方向去努力。
所以,就一步一步来吧。什么样的结果都是要接受,都是要面对。
不能因为我的性格,就先去躲一躲。
局外人看电影:我看您反复提到自己的性格,通过您对自己的观察,您认为自己是怎样的性格呢?
刘伽茵:按现在比较流行的话说,就是所谓的i人。
局外人看电影:应该不能这么简单来概括吧?
刘伽茵:它包含了很多,比如说,在实际的日常生活当中,我真的就不是一个特别愿意出门的人。我说的出门,不是指下不下楼的那个概念。
它很具体,以及我觉得比较重要的一点,你可以想想看,我能这么多年不拍东西。如果我是一个特别爱表达的人,不可能这样。
在说与不说之间,我通常选择的是后者。
局外人看电影:其实我一直认为,《不虚此行》里的闻善是您个人的一种投射。
刘伽茵:对,应该还挺多的。
局外人看电影:所以我看的时候会特别带入,会想您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刘伽茵:闻善是有很多我的投射,但同时又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它不是一个索引的关系,因为我跟他在很多方面又有区别。
但是他对生活的体会,是我对生活的体会。
因为有一句话,故事是对生活的比喻。
这是比较恰当的一个说法。
局外人看电影:闻善在故事里面是一个写悼词的人,您怎么看待死亡?
刘伽茵:我其实不怎么想这件事,但它肯定是大家生活当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
我年纪大了之后,首先会意识到自己的有限。
那个东西有的人可能比较早会意识到,有的人可能比较晚,有的人可能完全不想,大家是不一样的。
当然你在意识到有限之前,你会感受到无常。这两个对我来说,是联系在一起的。
因为所有的事情,它都有可能戛然而止。
它作为一个道理,一直都会听说,一直都会有人使用这样的词语搭配,但不意味着你自己作为个体需要明白。
我是在前几年有了体会,让我下决心还是得拍片子。
局外人看电影:也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刘伽茵:对,尤其是意识到不要再这样了。
它有的时候很难一二三四五的说清楚,是因为它在你的人生里面是裹在一起的,就你甚至没有办法去谈它的先后次序、因果关系,没有那么清晰。
但是一路走过来,知道这就是我当时的状态。
比如过个两三年,再隔开一段时间,等距离远了,我再去看现在,可能我会有新的感悟,对于你的问题我会有新的答案。
但是此时此刻我觉得,终究得做该做的那件事。
局外人看电影:您有没有想过让闻善彻底放弃,或者选择其他?
刘伽茵:闻善显然会继续写悼词,这是正路。
至于写故事、写剧本,就是会变成闻善的生活里面的一件平常的事儿。
因为在那之前,他和写故事之间难以协调,存在太多的阴影,或者说是障碍。
在他想明白了之后,不管是悼词的这个工作也好,或者是他在别的时间去写自己的东西,中间的阴霾就没有了。
我自己特别主观的认为,这个部分没有必要在结尾说的那么清楚。
局外人看电影:像他不断的倾听,然后又表达,您觉得倾听和表达有什么区别吗?
刘伽茵:我觉得倾听特别需要耐心,它需要放下很多预设的刻板印象,才能把对方的话装进自己的身体,而且倾听,还是一种非常投入的,透彻的一种行为。
直接的、含蓄的、犹豫的、停顿的内容,所有这些你要都吸纳进去。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叫倾听。
而用文字去表达,是因人而异的。
对于闻善,或者对于我来说,文字是一个特别亲近的语言,很有安全感的方式。
这样的人在使用文字的时候,他是慎重的,同时也有可能是得心应手的,也就意味着这个方式是我们能更准确表达自己的。
拆开来说吧,倾听很难,表达也很难,表达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两个人沟通的真正建立,表达和倾听得都有。它才能够完成一个和谐,这条路才能通。
局外人看电影:在我们的生活里,可能大部分人会把闻善定义为失败者,但我在《不虚此行》里发现了他的尊严和魅力,您对当下的这个价值标准会有什么感悟吗?
刘伽茵:客观来讲,当我们在使用成功或者失败这样词语的时候,它其实已经在套用一个世俗的标准,世俗的标准又是普遍存在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都能明白。
如果用世俗的标准去看闻善,他当然是一个失败的人,对吧?
他三十六七岁,没有稳定的工作,他拥有的物品非常少。
我们的生活里面,随着年纪的增加,我们拥有的东西,是在增加的。
我觉得这个是闻善的问题,他可能还有点“不上进”。
但所谓的上进又是什么呢?指的是我们努力达到那个标准。
局外人看电影:而且闻善甘愿待在边缘,他也不愿意向主流靠拢。
刘伽茵:对,你说他六年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八年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觉得生活塑造了他。
如果他写东西,慢慢写出来了,那他就是这个理念当中的一员,生活就会改变。
但是他的经历,把他推向了另外的轨道。
换句话说,我觉得这也是闻善的独特之处吧。我相信他也代表了很多人,不是所有的人都是按照世俗标准生活。
在一个大家都愿意尽可能快的时代,快到就是走都不行了,必须得跑起来。
但是闻善仍然选择步行,他让我很喜欢和感动的一点是,他很慢,但是坚定,一步一步,走的很认真。
因为他的投入,这件事情对于他来说产生了意义,对于周围的人产生了意义,所以这是一条正路。
他不用跑,没有人催促,没有人要求,因为没有比较。
局外人看电影:您是怎么理解失败者的?
刘伽茵:我觉得没有完成的故事和人物,不尽如意的人生,也可以有魅力。
是我理解的,是我见过的,是我经历的生活。而且很大程度上,这可能仍然是我的生活。
我也一步一步的在走,十四年了,旁边的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但就是在走,过程中有没有焦虑、压力、迷茫?当然有,不过最后还是会走出来。
我不觉得闻善是罕见的,他是普遍存在的。普通人的生活当中,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一面。
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来说,闻善是幸运的,他能够遇到的人数量非常非常少,但同时又很重要。
他能够感觉到周围,他不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他是打开的,接收到这些善意。
这个东西的积累,我觉得能够治愈他,能够给他信心和能量,去重新发现自己。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值得羡慕的。
局外人看电影:某种程度上他也会比较自洽,没有那么多煎熬。
刘伽茵:因为这个煎熬,属于这个电影开始之前的那些年。从这个角度上来讲的话,我觉得他一定也是理想主义。
我希望他能获得答案吧。
当然在成年之后,难题是层出不穷的。
是啊,因为我们的生活不可阻挡的。所以一个成年人,你就是得和自己的难题在一起,你有难题,就意味着你仍然在思考。
所以这么想想看的话,那个难题也算是一种陪伴吧。要是没有,就麻烦了。
局外人看电影:这部电影让我想起来,我近几年最喜欢的一部电影,不知道您看过没有,叫《帕特森》。
刘伽茵:看过,贾木许的,我也喜欢,好喜欢里面的诗。
我觉得现在好像很少有人提到这个电影,是我的错觉?
局外人看电影:我为什么会记得特别深,是因为我近几年会发现很多电影在我心里的位置开始动摇,但《帕特森》一直保留在那。
刘伽茵:但是,《帕特森》在国内是一个经常被提到的电影吗?
局外人看电影:没有,可能跟我的审美偏好有关系。
刘伽茵:我很喜欢,我觉得是一个难得的好电影。
局外人看电影:而且它很朴素。
刘伽茵:我能从那个电影里面看到创作者的潇洒,根本不拘泥。
它有好多画面,它的诗,还有那个蓝色,我现在立刻都能回忆起来。
它好安静,也有一种安详。
局外人看电影:我就感觉您可能也会喜欢。
刘伽茵:是的,你说的非常准。如果《不虚此行》能让你想到《帕特森》的话,那我觉得简直了!
局外人看电影:因为我觉得它俩首先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在写东西。不止是呈现结果,而是呈现写的动作和行为。那么在当今时代下,我觉得特别稀缺。
我们再聊回《不虚此行》,您应该是北京人吧?这个片子里有很多北京相关的元素和对北京的疑问,您怎么看待北京这座城市?
刘伽茵:我是,它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眼中的北京吧。
首先觉得城市就是人,北京是这么一个庞大、粗糙的城市。里面有这么这么多的人,所以他弥漫着人和人的关系。
那个东西是我喜欢的,是我着迷的。
局外人看电影:我感觉您有意的拉开了跟北京的距离。
刘伽茵:成年之后吧,我和这个城市之间就逐渐有了距离。
但是我对它又有一种情感,这个情感是复杂的。
我有意识的不能去把北京当做一个景点,它不能成为旅游手册上的北京,那些建筑全部不能出现在这个电影里,因为这个是闻善眼中的北京,这个是大家眼中的北京,它是一个日常的北京。
一个关于北京的故事,显而易见的有四面八方的人。我不想去修饰它,我尤其的不想美化它。
我觉得普通的,才是深厚的。
局外人看电影:我感觉您跟别的导演可能还不太一样,别的导演都会贴近自己的家乡。
刘伽茵:我觉得这也是我贴近它的方式。
这一次创作里面,我觉得真的需要诚实。
北京是我们上下班时候看到的,是我们生活和吃喝拉撒的城市。它很普通,我们也很普通。
局外人看电影:那《不虚此行》和下一部,还会隔很久吗?
刘伽茵:不会,我再也不会停下来!非常干脆的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