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燕侠，其实已经十多年没在镜头前出现过了。

在她晚年为数不多的亮相中，我印象最深的还是2011年央视举办的“天涯共此时”中秋京剧演唱会。那时，她已经拄上了拐杖。谢幕的时候，其他西装革履、衣袂翩翩的演员挥舞着花束向台下观众致谢，唯有全场年岁最年长的她，拄着拐，向前边、左边、右边的观众一再鞠躬，一再致谢。这是她这一辈老艺人刻在骨子里的修养。

对戏迷们来说，彼时一幕，就权当作如今的告别吧：北京京剧院发布讣告，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著名京剧艺术大师，原北京京剧团副团长、北京京剧院一团团长赵燕侠同志，因病于3月19日16时10分在京逝世，享年97岁。

消息传出后，B站的戏迷圈一片悲声。是的，你没听错，就是那个被二次元包裹、为中国互联网不断贡献鬼畜与亚文化的B站，而一位近百岁的京剧艺术家在那里有一批坚实的拥趸。过去的几年，热爱赵燕侠的90后、00后戏迷们，在B站把赵燕侠此前接受《鲁豫有约》采访时的金句做成切片，这场堪称京剧界名场面的访谈，成为赵派热梗取之不尽的流量密码。

在访谈里，赵燕侠谈自己成也“阿庆嫂”，蹉跎也“阿庆嫂”，谈大时代的车轮在个体身上碾过，除了有一两秒的哽咽外，整场访谈再无悲调，相反，赵燕侠在晦暗历史风雨里的个人际遇，被她一句一个包袱解构得谈笑风生——“黑啤酒”“骑（七）个桂圆”，被年轻戏迷纷纷改成自己的网名来玩梗；“老太太，这可二十”，当她绘声绘色地谈到退休后因没人认识，衣着朴素的她在小摊上随手拿起一个小玩意儿，被不识庐山的小贩呼喝的经历时，作为曾经的头牌大角儿，没有任何从云端跌落的心酸、落寞，在现场，鲁豫笑了，观众笑了，而将近二十年后，这颗生命坚韧与乐观的回旋镖还能继续把B站上的年轻人击中，逗得他们捧腹大笑。

赵燕侠参加《鲁豫有约》 视频截图

如果把视角放逐到整个京剧史，赵燕侠都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四大名旦里，梅兰芳的雍容，程砚秋的清冷，尚小云的英气，荀慧生的妩媚，这些，赵燕侠都没有原样照搬，“谁说学生一定要像老师”。但她作为唯一一位以女性身份在旦角艺术中开宗立派的艺术家，以她为代表的同辈和前辈女性演员在乾旦占据主流市场的京剧界，开创了自己的纪元。

赵燕侠的艺术高在哪里，这恐怕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概括。但业界更普遍的观点认为，她的戏——更生活化。有位演员在某次重大演出前被院团安排演赵燕侠的代表作《白蛇传》里的“合钵”。这段由田汉填词、李慕良作曲，表现白素贞即将与尚在襁褓的骨肉分别时的唱段，大改此前旦角声腔的直工直令、满弓满调，音律起伏转折难以捉摸，这位临时钻锅的演员急哭了，赵燕侠找到她说，“你不要唱，你要说。”其实这就是以情带声——

“先只说苦尽甘来风波不再，

抚养娇儿无病无灾，

娘为你缝做衣裳装满一小柜，

春夏秋冬细剪裁，

娘也曾为你把鞋袜备，

从一岁到十岁做了一堆，

是穿也穿不过来，

又谁知还是这个贼法海，

苦苦地要害我夫妻母子两分开，

说什么佛门是慈悲一派，

全不念你这满月的小婴孩，一旦离娘怎安排。”

这样的词，这样的表演，是不同于汤显祖的“姹紫嫣红”的，这种生活化在于一种情，一种打破京剧表演程式的情，一种千般技巧也要在此逊色的真情。

这股真挚不仅在赵派艺术中，也体现在赵燕侠的性格里。在年轻人的想象中，长久以来，传统艺术都是以一种苦闷的面目示人，它就像一个曲高和寡又郁郁不得志的苦行僧。赵燕侠的生动有趣，以她的真性情和所在的行业反差成一种高辨识度。她本人似乎也不想和角色、舞台高度绑定，就像鲁豫在节目中问她的那样——“您想念舞台吗？”“不太想”。

与其他开宗立派的宗师级人物，忧心传承、担心发展，以及在意自己的历史定位不一样的是，她更像一个不困在身份里的普通人。

她是她，戏是戏，黑啤要喝，桂圆不能少。

我想，年轻人爱戴她，是因为这种纯粹、真挚是如今的内娱给不了的，而一个近百岁的老人却能精准地给年轻人提供这种情绪价值——一种真诚随性的力量。

年轻的戏迷在赵燕侠的演出视频下“玩梗”

每每有艺坛大家谢世的时候，热爱ta的人都会用其作品中的一句熟悉的戏词来作别，行文至此时，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哪句合适，或许是因为赵老太太在观众心里一直就是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人。

我不想把“一个时代结束了”这样的陈词滥调用在她的身上，我想她本人也不会喜欢这种“假模假式”。相比梅葆玖遽然作别在四月的暮春，赵燕侠走在了春分的前一天，一个代表明媚与生机的时令，一如她带给戏迷的触动那样。所以，让我们不以泪水作别这位可爱的老人，也不以她扮演过的角色来框住她，让我们祝福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有她热爱的黑啤、桂圆相伴，依然随心所欲、炙热洒脱。

再见，有趣的老太太。

（来源 新黄河 作者 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