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苍穹》有个隐秘但信息量很大的细节,剧中陪审团的12个主妇一起唱了一支歌,听起来像18世纪的乡村民谣,其实这首歌是1980年代的女子摇滚乐队“手镯合唱团”的代表作《狂躁的星期一》。
剧作者露西·柯克伍德在剧本里明确写着,在这个时刻:“一位戴1980年代随身听的清洁女工拖着一台1980 年代的吸尘器上场。”时间在这里折叠,18世纪和当代重合了。
中文版《苍穹》首轮演出结束时,恰逢意大利电影《还有明天》在中国公映。《苍穹》是2020年在英国国家剧院首演的话剧,主角是1759年萨福克郡的一群农妇,她们偶然从繁重的家务里脱身,组成临时陪审团,决定另一个女人的生死。《还有明天》是2023年的意大利国内票房冠军,跻身意大利影史票房前十,女主角是1946年的意大利主妇,迎来了她前所未有的投票权。英国和意大利的女性作者在不同时间、不同语境里完成的两部作品,巧合地在中国“相遇”,更不可思议的是,两个时代、两个国家的女人故事,形成惊奇的互文,不同的历史叙事汇合成这个时代女性表达的和声——女人的希望不在下一个男人,下一段感情,而是自主作出决定的权利,女性的希望在亲密关系之外的更广阔的公共领域,这是苍穹下的女人们奋力争取的“明天”。
《还有明天》被讨论最多的是女导演用荒诞滑稽的男女双人舞来含蓄地呈现家暴场面,这是用轻盈的反讽回击男性的暴力。事实上,轻盈的反讽撑起了影片的全部叙事,还有一支不可见的“双人舞”发生在身兼编剧、导演和主演的保罗·柯特莱西与观众之间。她巧妙地利用公众的女性认知刻板印象,也调侃了这种偏见,创造出不断误导观众的喜剧叙事。
影片让人们沉浸在“女主角迪莉娅会不会私奔”的悬念里。对比嫖妓、家暴、无能的丈夫,她看起来有“更好的选择”,可以和青梅竹马的男人——一个看起来温柔体面的汽车修理工——去经济更发达的意大利北方开始新生活。那个“羞涩的好人”告诉她离开的日期和火车班次,迪莉娅下定了决心,她存了一笔钱,她花了平时舍不得的“巨款”给自己买衣料做新衣。她的“意中人”出发的日子是星期天,她已经准备好借口离开做礼拜的一家子。哪怕她那糟心的公爹死在“最不该的时候”,她被老头的丧事绊住,度过了无比焦心的一天,她仍然坚定地想着,“还有明天”。在“明天”到来时,她把攒下来的一笔钱留给睡梦中的女儿,匆忙离家,在街头小咖啡店的洗手间里给自己隆重地化妆,直到这一刻,很多观众很可能还和迪莉娅的闺蜜一样,以为她是铁了心要私奔。其实,迪莉娅手里握的不是情书,而是选票,她盛装奔赴的不是爱人,而是投票站,她憧憬的“还有明天”,不是和另一个男人共度余生,而是把握自己的选举权,参加公投。
迪莉娅起初也是幻想过“女儿比自己嫁得更好”的平凡母亲,她存私房钱的初衷是给女儿置办婚纱。她在女性遭受暴力、歧视和经济不自由的绝境里被困了太久,女性的投票权是她在困境里看到的曙光,这道希望之光出现的时候,也让她看清了丈夫和公爹把女儿当作货品投入婚姻交易市场,即便明知未来夫家是不择手段的黑市商人。她求助于偶然认识的美国驻军,用匪夷所思的办法让“准亲家”倾家荡产,毁掉这桩前景晦暗的婚姻。那笔本来预备购置婚纱的钱,她留给女儿,“去交学费吧。”女性的未来不能寄托于恋爱和家庭的私域,要向教育、职场和更大的公共空间里寻求。
迪莉娅震惊了她的闺蜜、女儿和观众,柯特莱西用轻盈的讽喻道出“反浪漫”的真相:对爱情的幻想恰恰是男权结构给女性设计的一条特殊锁链。在《苍穹》里,萨利被重重绳索捆着、困着,其中的一条,是她对虚妄的男女之爱产生的幻觉。
这也不是唯独萨利才有的幻想。《苍穹》一开场就以无比直白的方式呈现女人们在婚姻和家庭里的从属地位,每个人的出场身份是“某太太”,她们在法庭上的自我陈述说的都是“我丈夫怎样”。佩格得意于她和丈夫蝉联了小镇的“最恩爱夫妻奖”,看吧,爱或与爱有关的表演被视作女人的勋章。在大部分农妇认定萨利是该被绞死的杀人犯时,最先出于恻隐之心为她辩护的海伦,想到的理由也是“女人的爱”。海伦认为已经被绞死的托马斯是唯一的凶手,萨利是因为爱他、为了分担他的罪过而不为自己辩解。她的揣测部分是对的。萨利被苦难折磨得太久,她吃了太多来自父兄、丈夫和雇主老爷的苦头,却仍然幻想一个陌生的男人骑着高头大马来拯救她,她骄傲盲目地宣称着“我不是托马斯的受害者,我是他的新娘”,实际上那只是个仇富的匪徒,她变相地做了他的帮凶。
剧本里格外讽刺的段落莫过于一群女人无法凭经验确定萨利是否怀孕,也就不能为她赦免绞刑达成共识,她们必须依赖一个男医生的诊断。“男人的结论被当作事实”,这已经是黑色幽默,更尖刻的是这个男医生当众嘲笑女人的“感情用事”:“她的残忍是非自然的,通常是月经病症导致。如果她在经期和那个男人相遇,那她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卵巢专横的影响。”女人寄予希望的“爱”,被男人嘲笑成身体的顽疾。
只有一直在和女人的病症、女人的身体打交道的接生婆莉齐,自始至终顽固地抗拒“男人的诊断”“男人的裁决”。当女人们为了“萨利有没有怀孕”“萨利该不该被绞死”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于滑稽地求助于“天父”,她的怒吼撕破卑微的祈祷:“这里不能求上帝!我们获得了做决定的授权,为什么我们不敢用?”她坚持为萨利做免于死刑的辩护,是希望同为女人,给四面楚歌的女人以希望。当有人说出尘封的秘密,萨利是莉齐被奸污生下的女儿,质疑她判断的公正性。她说出了全剧最有力量的一段台词:
“我不是出于母爱来到这里。我是出于愤怒,因为我知道法庭不会公正待她。法庭不为她而建,不为我们当中任何人而建。法庭不管詹妮被丈夫打掉牙,却因为她抓兔子吊死她。海伦的姨妈被邻居们指控使用巫术,法庭默许人们把她丢进湖里。你们觉得我卑劣,但这个法庭更卑劣。在它绞死另一个没有犯下罪行的女人之前,我要说,这是一个毫无正义作为的腐败之处。”
莉齐来到陪审团,她的身份不是母亲,也不是同病相怜的女人,她意识到自己获得的这微不足道的“授权”,要在情爱和家庭之外的公开世界,反击“男性的无知”,而不是“学男人的样子,操控不该操控的事。”她对陪审团的姐妹们说出:“我们想一想,彗星下次来临时,未来在这间房里的女人们,会不会觉得我们意志脆弱?她们会为我们感到羞耻吗?”1759年的女性的呐喊,和《初步举证》现代律师泰莎的控诉组成了一部女性交响曲的不同声部:“法律体系使我像个骗子,我深感这个系统的失败和混乱。女性受到侵害的经验,不适用于男性主导制定的法律系统。我们不审视司法的局限,却一直拷问受害者。”
下一次彗星到来时,更多的女性能坦然回答莉齐的质问吗?柯特莱西在《还有明天》上映后,说出了当代意大利少为人知的“女性职场”:“意大利的女性就业参与率仍是全世界最低的之一,在经济落后的南方,仍然有许多女人像迪莉娅那样一天做多份零工,拿很低的报酬。”过去的故事并没有过去,在电影里,今天的流行歌曲响彻1946年的罗马穷街陋巷,在舞台上,《苍穹》的女人们唱着当代的摇滚歌曲。就像柯特莱西说的:“这是前一代人和后一代人的对话,女性权利的获得并非理所当然,今天的女人们取得的成就,也未必将永远保持下去。女性持续的创作和抗争,意味着以某种方式,把接力棒交给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