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编辑部 |keva
电影折射时代。
【时光聚焦】第3期
“改编自小说的电影一定要还原文本吗?”
双雪涛的答案是不一定:“如果电影跟原著一模一样,意义不是很大。导演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
2014年,他在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中以三万余字的篇幅,从一起出租车司机被杀案讲起,勾勒出两代人的爱恨交织,映射出特定的时代风貌。
2014年初,白日的焰火划破了柏林的天空,刁亦男意气风发地捧回金熊。这部小说被率先推介到他的手中。但同样的飘雪东北、同样的犯罪题材,他不想拍了。他把创作的列车驶向了湿热的南方,来了一场《南方车站的聚会》,然后把这部小说推荐给了张骥,改成了后者的第一部电影长片。
彼时张骥刚刚凭借《东北偏北》拿下金马奖最佳摄影,试图向导演转型。刁亦男顺势推了他一把,为他的电影首作担任监制,《平原上的火焰》从此开始漫长的创作之路。后来,原著作者双雪涛也加入了这个项目,为电影担任艺术总监。
改编大刀阔斧,剧本创作花了4年,取舍做了很多。最后选了李斐和庄树这组人物作为主线,削减了时代背景和父辈印记。双雪涛是赞同这个改编策略的。他觉得,当小说交给导演时,原著已经不复存在了,改编不一定要全部还原文本。小说有小说的命运,电影有电影的命运。喜欢小说的读者可以阅读小说,喜欢电影的观众可以欣赏电影,《平原上的火焰》改得比较简明,这也是它的魅力。
2014年小说面世,2015开始创作影版剧本,2020年电影开拍,2025年上映。《平原上的火焰》走过了11年。 用张骥的话来说,“经历了很多”。
电影中,分别多年的李斐和庄树偶然重遇,李斐驱车在前,庄树紧跟在后。列车匆匆驶过,栅栏无情落下,阻断了他的去路。时间仿佛静止的那一刻,李斐透过后视镜,看着庄树,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庄树也紧紧盯着前方,透露出无法掩饰的遗憾。列车两头的他们,仿佛被命运的丝线紧紧相连,却又无法触及。这一幕,象征着他们早已在时代的浪潮中失散,散落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11年意味着什么?
同样意味着时代更迭,意味着物是人非,意味着 “电影上映即胜利”。
《平原的火焰》上映当天,张骥一个人去了公园,“他心脏受不了,我替他看了评论。”刁亦男拨通了张骥的电话,“2星、3星、4星,5星”,给他读评论,给他报票房。“还可以,没你想象得那么不好”,刁亦男对着电话那头的张骥说道。
《平原上的火焰》开画之后,时光网跟电影监制刁亦男、艺术总监双雪涛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谈,谈原著改编,人物选角,故事命运、电影异议以及市场变化。
为何《平原上的火焰》是2025年度期待电影?改编自小说的电影一定要还原文本吗?周冬雨和刘昊然如何塑造好李斐和庄树?这部电影换个档期上映会更好吗?张骥的作品里为何会窥见刁亦男的风格?剧版珠玉在前,监制和作者对影版改编又足够满意吗?这场对谈中,刁亦男和双雪涛都跟时光网一一分享了他们的看法。
改编
刁亦男鼓励删繁就简 双雪涛尊重导演取舍
时光网:刁老师您好,您是怎么理解《平原上的摩西》这部原著的核心呢?
刁亦男:它有一个感人的故事,还有一个案件的架构,讲述了李斐和庄树两个男女青年的纯真初恋,以及爱情的不可得。他们被残酷的时代耽误了,但没有在时代面前,没有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低头失色。我觉得导演喜欢这个小说的原因也在于这一点。
时光网:作为监制,您给了导演张骥怎样的创作建议?
刁亦男:我跟他说,小说里写了很多当时的社会风貌,但无论是从体量还是预算上看, 改编都不可能照着小说每一章每一段去改,要取当中最吸引你的地方去改。
我给他举了一些例子, 比如希区柯克99.9%的电影都是改编于小说,他也是从一个复杂的小说里提取想要的故事框架,把它电影化。我跟他说,这是你需要做的,因为电影只有100多分钟,所以要很精炼。
电影最后重点突出了李斐和庄树这条线。以他俩作为中心点,再带出时代以及父辈的故事。很多小说读者可能不满足,他们可能希望电影把小说能够整个重新图解出来,那可能更过瘾。但这需要钱,需要时间,平衡下来可能会顾此失彼。
时光网:双老师您好,作为原著作者,您如何看待电影选取李斐和庄树这组人物作为叙述重点呢?
双雪涛: 我比较赞同这个策略。电影要很直接地跟观众产生关联,我觉得这种关系是比较有效。他俩能够把其他人都串联起来。
时光网:可能因为电影着重呈现李斐和庄树的经历,有观众觉得时代背景和父辈对照都被略去了,甚至表示有些看不懂这个故事。对此您有什么回应吗?
双雪涛:细心看还是有挺多(信息)的,我就不提醒观众了,作者不能做这样的工作。 电影有细节铺陈,努力地把背景交代出来,只是可能没那么透。电影分很多种,有把背景信息在前面5分钟都给大家讲明白的,有的则是一点一点逐渐释放。
父辈故事已经通过孩子这代讲了一些,不用非得再去演一遍,这是我的感觉,毕竟时长有限。当然也有电影拍三个小时,把所有东西都讲得非常完整,但难度非常大。
时光网:有观众评价这次改编可能不是很符合原著,您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双雪涛: 电影跟原著一模一样,意义不是很大。导演肯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小说有小说的世界,大家如果喜欢小说可以阅读小说,如果喜欢电影可以看看电影,它们有不一样的魅力。这部电影比较简明。故事跟小说有很多不同,但内核有相同的部分。比如愤怒的东西,表现在很多层面,李斐和庄树平安夜放的那场火,李斐遇到伤害时的反击,她身上那种不甘心,都挺珍贵的。
时光网:作为电影的艺术总监,创作上您和导演、监制是如何分工的?改编的过程中,您给了哪些创作建议?是否有跟导演意见不合的时候?
双雪涛:这部小说其实很难改,人物比较多,时间跨度比较大,叙事原来是多视角的。我跟导演张骥。监制刁亦男定期会聊聊。但具体到分工,说你干哪个活,他干哪个活,没有这样。
我们从来没有冲突和争执,peace and love(笑)。 虽然我是原著作者,但我不会用这个身份去束缚导演,那种(创作)方式是错误的。
我尊重他在改编过程中的取舍,我觉得那也是个解题的思路。
我和导演、监制都会遵循电影逻辑考虑问题。我从来都不会建议,改编这部小说,一定要保留哪些部分。如果说一个导演要改编一部小说,我一定要他保留小说80%或者90%的情节,我觉得这是很奇怪的要求。
小说已经存在了,大家看小说已经很满足的话,为什么还要再看一个完全用视听语言图解的版本?反正我不是这样的,我喜欢一部小说,如果它被改编,我希望能看到意想不到,但是内核相似的东西。可能每个人看的感觉不一样。
人物
李斐和庄树拥有一段被命运捉弄的爱情
时光网:刁老师您好,您是如何解读李斐和庄树这一组人物关系的?
刁亦男:李斐和庄树的情感很复杂,从高中一直到长大,很多年过去了,还像跑马拉松一样苦苦追寻着。庄树追寻的案件凶手,没想到是曾经约会而不得的那个人,时代误会造成两人的情感悲剧,但最终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面对被命运捉弄的爱情。两人都表现得果决而有魅力,都忠于自己,没有变得颓丧,这很重要。
情感的荷尔蒙需要那场大火点燃,因为那时故事里的男生女生之间是有爱情的,而且这种爱情是可以触摸到的浪漫。 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时间谈恋爱或者懒得谈恋爱,或者觉得谈恋爱太麻烦了,各种思潮都在左右着大家的行动。那个时候可能没有这些,所以就有这种“放一把火”的约会。
时光网:所以您希望通过这部电影传达给年轻观众的理念是什么?
刁亦男:我们还是不要把自己心中的爱磨灭了,如果磨灭了,就去找个新的。生活当中没有爱情,那一定也在你内心深处藏了种子,你没有让它发芽,或者说,你因为太忙了没注意到它。我觉得还是要好好呵护它,不要让它磨灭。
时光网:刁老师认为李斐和庄树呈现了一段特别的爱情,双老师您是怎么看的呢?
双雪涛:我同意刁老师(笑)。其实当下讨论爱情是不是已经过时了?爱情这个东西,大家是不是不关心了?或者说,它不是一个年轻人非常care的东西?
时光网:您care吗?
双雪涛:我肯定是care的,刁老师可能比我更care(笑)。
时光网:电影结尾,庄树用手铐拷住李斐。有观众认为手铐拷的是李斐的假肢,她有机会逃走,只是最后没有做出这个选择。这个结局我们应该如何解读呢?
刁亦男:可以这么说。这种解释完全能够成立。结局我觉得见仁见智,在我看来,李斐和庄树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约会,非常浪漫,人生发生了很多事情,大家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完成约会,约得“死死的”(笑)。
选角
周冬雨从无二选 刘昊然气质弥补阅历
时光网:作为核心主创,您如何评价周冬雨对李斐这一角色的塑造?
刁亦男:冬雨性格就比较像李斐,形象也很接地气,她不是那种花枝招展的明星,把妆一卸,用媒体的话说就是很邻家女生。女演员里边,她的演技,气质、造型都符合这个角色,她也塑造出属于她的李斐了,我挺喜欢的。
她用假肢杀了孙天博,拍的时候我就知道那场戏不错。她和父亲在孙天博诊所里哭诉,说她受不了,哭诉生活的压抑,在大银幕上看的时候,还是很棒。冬雨处理这种情感戏有她的特点。在我的印象里,她每一条的表演都会不一样,给你的选择比较多。
双雪涛:在那个时代环境里,李斐是比较早觉醒的人物。她意识到了问题,希望改变,更像是个先行者,但这个先行者因为一场意外,身体有了创伤,变成了很落后的人。电影里的李斐,年龄比小说改大了一些,因为我们不想前面用一组演员,后面又换一组演员,希望一组演员全覆盖,使电影的完整性和统一性都比较高。
冬雨是一个特别难得的演员,感悟力特别强,我特别喜欢她这个版本的李斐。找她之前的两三年,我们都在讨论剧本,一直就没有想过另外一个人选。关于这个角色,她自己也做了很多功课,我不用再提供什么,只需要欣赏。
我很喜欢结尾那场戏,她戴了一个小帽子去庄树家,敲了敲鱼缸,那个细节是她演到那儿,突然间自己加的,我觉得特别棒。
时光网:刘昊然在出演庄树时年仅22岁,此前他似乎未曾接触过类似的角色。为何认为他能够理解并精准诠释人生阅历相对丰富的庄树呢?
刁亦男:刘昊然当时只有22岁?原来这么年轻。怪不得那么帅,有点像演《东京爱情故事》的织田裕二(笑)。这部戏之前,他从来没有演过这么厚重的角色,但他这次呈得特别好,他到了李斐的出租屋里,发现人去屋空了,看着窗台上的凉鞋,那个眼神我现在都有印象,沉浸在对往事的迷醉一般的伤痛回忆中了。
虽然他当时年纪小,但还是能感受到时代的沧桑以及角色的情感,印象中他好像不是来自大城市的,我能够想象他在小城市长大所经历的东西,和大城市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这些东西对演员来讲非常重要。所以他呈现庄树不会费劲。如果从小就在纽约长大,在上海长大,那就比较麻烦,导演也不可能去选这样的演员,他身上会有气质,脱不掉的。加上昊然是北方人,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系,他和东北气质还有点贴合,不用演,很容易就能呈现。
双雪涛:庄树是后知后觉的人,后来成长为了一个非常坚定的男人。昊然塑造得非常准确。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坚定的东西,最后去抓李斐的时候,也呈现出非常让我感动的细节。像最后他抓李斐时,流下的一滴眼泪,特别棒,里面包含了很多情绪,没有语言,但是两个人之间的无声‘对话’,相信很多观众也是可以感受到的。另外,就是昊然整个人非常纯净,非常沉着,这种纯粹的特质非常难得。而且在电影中,他有好几场戏,虽然看起来不动声色,但表演非常细腻,当大家在大银幕上观看时是可以捕捉到的。
我很喜欢和昊然一起讨论剧本,非常欣赏他对剧本的敏锐,而且这种敏锐是可以通过表演实现出来的,非常厉害。
时光网:冬雨和昊然的哪些戏份让您觉得印象深刻了?
刁亦男:有一段戏,用了过路的列车来表达他俩的变化。冬雨看着后视镜,疑惑、惊讶,谨慎,她在想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冒出来的。昊然的眼神其实有些关切的感觉,但同时,他也想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俩都没有台词,但那段戏演得非常精彩。
李斐和庄树之间的爱情,越看到后边会越被吸引和打动。我记得2021年秋天,我就看了电影,特别喜欢。从结尾前的10分钟开始,到庄树在荒野上把火堆点燃,都有共情点,我当时就被人物关系感动了,因为每个人在生活当中都有可能失去的东西,这种痛可能也会令很多人共情。
风格
张骥的作品里有刁亦男的印记?
时光网:有观众觉得《平原上的火焰》里能够窥见刁导在《白日焰火》和《南方车站的聚会》里的创作风格,不知道导演是否参考了您过去的作品?您觉得这部作品有您的风格吗?
刁亦男:我觉得没有。我觉得这是观众看电影的一种方式,拿这个东西跟那个东西比较。其实导演反而想让大家尽量不要跟我的电影发生联想,但因为这是东北题材,是犯罪悬疑案件、又是男女情感,观众容易就联想到(我的作品)。
实际上,我觉得导演没有刻意去模仿,只是说这些题材有点似曾相识。 大家总是会喜欢把同样类型的东西进行比较,然后去猜测,觉得这样看电影才过瘾,说,你看,我看懂了,导演就是这么来的.......
时光网:每位观众确实都会有独特的观影感受。那么在您看来,张骥导演的第一部电影长片表现如何呢?
刁亦男: 对我来讲,已经完成得相当不错了,但是你说按照我的习惯,可能处理方式又不一样。作为监制,是要尊重导演的,不能代替导演,比如说我来弄,你靠边站,这不可能。导演也都会怕太受监制影响,要强调自己的独立性,监制一般就在旁边等,导演实在出问题了,来找你的时候再出面,正常情况下都不要去干预。
时光网:据说导演确实找过您几次,提出需要具体的帮助,是吗?
刁亦男:不是寻求帮助,导演没有那么惨(笑)。有场戏他可能觉得处理得有点平,太过场了,就重拍了。就是李斐和庄树少年约会的那场戏,我建议把它改成了在案发现场约会,这样就变成一个复合型场景,叙事效率更高。我记得有一个大吊车把车吊起来,他俩在现场用笔标注尸体的痕迹,这场戏我给他们说了些技术性的调度问题,其他都还好。
时光网:刁导也为剧版担任了监制,影版与剧版所呈现的核心似乎全然不同?
刁亦男:是不太一样。大磊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给他提的建议,即便是你觉得还可以,他也不一定能接受(笑)。在这种前提下,我还是坚持尊重导演。我不是那种强势的监制,不会说,你们都听我的,我也不是这样。
时光网:双老师呢,您认为影版与剧版所呈现的差异在哪里?
双雪涛:剧版的视听美学很悠长,长镜头非常多,电影就短促一些,直接一些,完全不一样的美学风格,但在各自的风格里都做得挺极致的。
时光网:您对影版的改编是否满意呢?
双雪涛: 满意的。它是把一种思路做到极致了。
变化
上映即胜利
时光网:电影终于上映了,心情怎么样?
刁亦男: 总算没有被KO。这电影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原因,它的票房不会有预期高了。之前有一段时间势头很猛,想看人数是40万,所以我说现在要面对很多东西,失败了也没什么,这都是成长的良药。
时光网:您如何看待近几年电影市场发生的变化?
刁亦男: 天翻地覆。经历了一些社会文化生活事件之后,肯定就有落差,肯定会不一样。你想想,几年都没有《漫长的季节》。《漫长的季节》出来后,观众对犯罪题材的电影和剧的要求又不一样了,你不能低于它,或者至少跟它要差不多。
双雪涛:我觉得很难概括这几年的不同,但是它肯定非常不同,有非常大的改变。我觉得观众是最敏锐的, 这个时代里还有很多观众希望去电院能看到独特的电影。
时光网:很多年过去了,《平原上的火焰》仍然是2025年度的期待电影。您觉得大家在期待什么呢?
刁亦男:我监制的《平原上的摩西》剧版已经提前跟大家见面了,从期待的角度来讲已经漏了一点气了。我觉得期待是因为雪涛的小说拥有大批粉丝,小说写得太性感了,大家想看它长什么样,加上之前的一些宣发,大家期待值就更大了。
时光网:电影上映之后,有没有留意外界的声音?
刁亦男:张骥都不敢看,我替他看过两眼,我跟他说,(评论)有个4星的,有个2星的,又来了个4星的,紧接着是1星的,他心脏受不了,我说后边有2个5星。他昨天(3.8)一个人在公园那儿溜达溜达,我就给他打电话说,现在票房怎么样怎么样,他不敢相信。我说还可以,没你想象得那么不好。
时光网:如果这部电影换个档期,会有另一番景象吗?
双雪涛:也不一定。我觉得都不好讲。 上映就是胜利。还要啥自行车呢?对于我们来说,能做的就是尽量把电影做好。
时光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