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雪

作为文化现象的GWTW

2024年是电影《乱世佳人》上映85周年。自该片1939年12月15日在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首映之日起，甚至从玛格丽特·米切尔所著的原作《飘》于1936年出版之时起，该作品的缩写“GWTW”（GoneWiththeWind）就作为一种文化现象而存在着。

美轮美奂的视觉布景，战争史诗的残酷悲歌，还有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这对银幕佳偶/怨偶，严重超支加中途更换导演的幕后故事，以通货膨胀率换算之后长居美国电影票房榜首的惊人收入，这些萦绕在文本周围的影史轶事都为《乱世佳人》增添了传奇色彩。为何历经八十余载，这一文本对于全球读者和观众的魅力仍未“随风而逝”？如何在当代语境中重新评估其价值，电影研究者时常会思考这些问题。

“BFI经典电影细读”系列于2015年出版的《乱世佳人》一辑便尝试回应。该书作者是英国埃克塞特大学英语系荣誉教授海伦·泰勒，多年深耕美国南方文学与文化及女性写作研究。2025年1月，这本书的中文版终于问世。而我作为原书的第一批读者兼中文版译者，追随书中的论述线索，回溯了小说和电影的前世今生。

在中文表述中，翻译前辈们通常将小说版以更为字面意义的方式翻译为《飘》，而将电影版翻译为更具浪漫想象意味的《乱世佳人》。原作小说出版之后，野心勃勃的好莱坞制片人大卫·赛尔兹尼克就希望把其搬上银幕，并成为自己电影生涯的代表作。他极为热爱文学，追求对原作的高度还原，试图让每一句台词都在小说中找到对应的原文。米切尔本人坚决不参与编剧工作，赛尔兹尼克则前前后后找来17位编剧对这部鸿篇巨著进行改编。当影片最终在米切尔家乡的勒夫大戏院进行首映时，亚特兰大市市长宣布全城放假三天，人们在街上游行，装扮成戏中角色载歌载舞。转年夏天，《乱世佳人》初登上海滩，十里洋场的时髦男女把大光明影院围得水泄不通。究竟是谁译出《乱世佳人》这个名字，如今已不可考，但是这四个字着实卖点十足，将斯佳丽在战火纷飞背景中孑然而立的核心形象精妙地传达出来。而同年下半年，由翻译家傅东华先生执笔的中文版也在上海出版，老一代读者更为熟悉的本土化角色译名如郝思嘉、白瑞德、卫希礼等正是出自这一版本。在译序中，傅先生点明：书的译名取义自书中第24章，“飘”一字蕴含了主人公故乡已“逝”的意味。

作为以美国南北战争及废除黑人奴隶制为时代背景的作品，《飘》/《乱世佳人》整体上站在南方同盟军的视角，展现“月光与玉兰”式的南方种植园主生活以及对战后消逝的“老南方”的感怀。尽管对于片中种族形象的呈现和种族立场的表达常有争议，但是该片在多数情况下仍以“影史传奇”的头衔频繁地与观众见面——电影院的周年重映，每逢节假日的电视台重播、修复版DVD的广泛发行……更遑论满坑满谷的周边纪念品如立体书、明信片、冰箱贴和角色玩偶。泰勒也在本书中提到：在影片上映的75周年（2014年），她撰写的另一本学术著作《斯佳丽的女人：及其女性粉丝》得以加印，侧面印证该作品依旧具有广泛的受众基础，斯佳丽这一特立独行的女性角色依旧感染着世世代代的观众。

作为影史经典的《乱世佳人》

85年之后，时代语境更迭，《乱世佳人》是否还是人们心目中的“经典”？海伦·泰伦在这本“BFI经典电影细读”《乱世佳人》的最后一章谈到了这个问题。她写道：“考虑到漫长而血腥、阴魂不散且不断分裂美国人民的种族压迫和种族关系的历史，我们似乎可以理解评论家们阻止《乱世佳人》神圣化的做法。”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作为爱情片的《乱世佳人》（其故事核心是一段纠缠半生的三角恋）在评选“影史杰作”的榜单中经常被《公民凯恩》（1941）和《肖申克的救赎》（1994）“压一头”。无论是对游荡在爱情故事背后的种族主义“幽灵”的警惕，还是影史“正统”对于爱情片的偏见，《乱世佳人》在被划归为“经典”的过程中往往充满争议。

但是，即便如此，依然不妨碍该影片家喻户晓的程度：马克斯·斯坦纳作曲的主题旋律一响起，人们的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夕阳染红的塔拉庄园；经典台词如瑞特·巴特勒的“亲爱的，我才不在乎呢”和斯佳丽的“明天就是另外一天了！”都已融入了日常英文用语；1982年英国《社会主义工人报》让美国总统罗纳德·里根抱起英国首相玛格丽特·撒切尔，戏仿《乱世佳人》海报来表达其政治观点；1996年《名利场》杂志的一组时尚大片则让黑人超模娜奥米·坎贝尔演绎斯佳丽，以种族逆转的方式表达致敬与反讽；动画剧集《辛普森一家》改掉了瑞特在结尾的经典台词，恶搞成“我们再婚吧！”的大团圆结局——这些二次创作的案例都与公众对《乱世佳人》文本和符号的熟稔脱不开干系。如果以“衍生流行文化的数量和观众对其角色、对白和关键情节的熟悉程度”为标准，《乱世佳人》无疑是经典中的经典。

《乱世佳人》在1940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上获得了9项大奖，其中包括饰演黑妈妈的哈蒂·麦克丹尼尔的最佳女配角奖，她是影史上第一位获得奥斯卡奖的非裔演员。黑妈妈对斯佳丽的唠叨和不满为影片提供了喜剧效果，但是她对后者提供的体力和情感支持，都让这个角色超越了刻板印象的窠臼，在斯佳丽的母亲去世之后，承担了女性家长的部分职责。尤其是在斯佳丽和瑞特的女儿因骑马意外亡故之后，她请来这个家庭的好友玫兰妮来劝说几近疯狂的瑞特。在上楼梯的过程中，黑妈妈贡献了一段感人至深的悲情独白，她眼含热泪、支支吾吾但清晰地讲述着看到男女主人激烈的争吵是多么让她寒心，在这一幕中，黑妈妈成了故事的情感中心和叙事推动者，也让观众见者落泪。这段表演诚然超越了20世纪30年代美国南方电影的时代局限，展现出某种朴素但共通的人性情感。

“BFI经典电影细读”《乱世佳人》一书带给读者的启示之处，正在于以辩证发展的批判眼光看待这部作品。一方面，将影片放回其生产的时代语境，以翔实的影史资料论证其空前绝后的经典之处；另一方面，又将其与后世的相关作品纵向比对，让原文本与衍生文本、与社会现实形成对话。在给予足够的有效信息和背景介绍之后，让当代观众进行自主判断，或许才是培养理性受众的必经之路。

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