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

优酷推出的访谈节目《第一人称复数》近期播出了第二季。周轶君作为话题的主持者，邀请学术、文化、艺术等领域的嘉宾分享各自的经历和思考，并很自然地向哲学层面引申。节目主题和嘉宾的选取并不十分追求紧贴热点，也不刻意展现谈话者的博闻强记、机锋智慧和表达锐度，表现出平和的讲述感和分享感，将众多的“我”自然地连缀起来，完成从个体的“第一人称”向“复数”的集合。

“我”的罗曼司

罗曼司（romance）作为一种文学艺术流派，不仅代表浪漫爱情故事，也包括冒险色彩的英雄传奇。在很多场景中，“勇敢”都是将“不安分”美饰之后的代名词，也是找寻自我的重要精神元素。

《第一人称复数》第二季的首期嘉宾是曾在艺术史圈引起争议的徐小虎。在她的艺术观点和背后的生命智慧中，拒绝与坚持就是她的罗曼司。“我小时候就发现了大人笨，所以我就不要变成大人。”虽然已九十高龄，但是她希望永远停在12岁，因为在12岁之后她感受到了生活中的“假度”，于是拒绝像很多成人那样说着没有意义的话，进行着没有意义的虚伪来往。

她所说的“大人病”也存在于世人对待艺术作品的态度中：人们更在乎画作上的印章，而画作本身，也就是艺术中真正有价值的部分被长久地忽视。她“12岁”的处世方式肯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波折，而著作《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也在学术界引起纷争，但她秉持的观点——与其迷信权威，不如在与艺术的第一手对话中感受艺术之美，可以被我们借鉴到更广阔的生活中去。

节目的另一场对谈嘉宾是白先勇。除却文学创作之外，他还有一个创举被传为美谈：曾在2004年主持制作青春版《牡丹亭》，谨慎地把现代舞台美学注入传统文化根基之中。台上的故事分为三段情：梦中情、人鬼情、人间情。常拘于儒家伦理的才子佳人竟爱得如此大胆热烈，在情海情天之间漫游，逃出闺阁，跨过生死，越过三界。谁也没想到，这样一部古老的、沉寂的昆曲，能与年轻的高校学子碰撞出新的能量，在当代焕发生机。说到底是青春的生命力让《牡丹亭》成为留在观众心中的永恒情诗，而这青春的延续生发于白先勇的勇敢与“不安分”。

以“我”临前人摹本

临摹，不仅是一种技艺，也是一种人生哲学，中国传统艺术中将临摹视为用耐心抵达某种境界的方式。京剧名家王珮瑜在节目中提到唱戏其实也是一种临摹，唱戏者在舞台上“临摹”前人之戏，从而找到自己的人生体悟，观众在欣赏不同的声腔唱法中找到自己的共鸣通道。

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繁花》于2024年面世，剧集本身的优劣尚待商榷，毕竟审美众口难调，但其热度无可否认。节目由《繁花》讨论了对上海旧时光的还原——即便今人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怀念什么具体的对象，而只是在追寻一种旧日的氛围。

“Papi酱”姜逸磊在剧中饰演菱红，她的父母亲身经历过剧中人所处的时代，他们会在其中寻找与记忆重合的部分，评判电视剧对过去临摹得像不像。电视剧中的众生相是对“曾经的现实”的临摹，而如今的现实中人对剧集的观看又完成了另一层临摹，比如剧集的上演掀起一股寻访黄河路的热潮，带火了上海吃食排骨年糕。

人人都在十丈软红尘中努力适应生存，一扭头却发现物已换星已移。所以需要回看，戏曲也好、影视也罢，在旧物古情中寻找自我，其实并非是为了回到过去，而是在过往中发现、理解和完善今天的自我。

“我”的故乡与远方

离开与到达，都是人生轨迹的定格。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罗新在节目中讲述他跟随徒步旅行者、《国家地理》的撰稿人保罗进行一场“漫长的旅行”的经历。保罗计划追随人类远古文明的踪迹，从埃塞俄比亚出发一直走到南美洲南端；目前已经走了十年，其中用了两年时间穿越中国。在这场颇具传奇色彩的徒步中，保罗会在每一百英里的地方停下来，向第一个遇到的人提问。问题依然是“老三样”：“你从哪里来？你要去哪里？你要做什么？”这样的提问其实是双向的，是通过时空的变化来捕捉“我”的维度，别人的回答也在照亮自己的旅途。

罗新说“今后的研究和写作只想与自己的爱恨情仇有关”，因为即便我们研究的是数千年前的事，研究它的原因是它与此刻当下产生的问题相关，这才是有价值的研究。

诗人西川提到自己的一次经历，它偶然看到外卖小哥的车上写着“诗和远方”，让他想起近年来的“打工诗歌”“外卖诗歌”，由此反思，其实诗并非只能处理“远方”，更为重要的是发现“近处”。当代人写诗如果无法越过自我设立的“远方”这一门槛，就无法真正进入诗歌，无法抵达生活并回到自我身边，“诗和远方”也就成为一种陈词滥调。

其实“发现近处”与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附近”这一概念异曲同工，我们都是在路上的人，而旅行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抵达某个终点，而是在旅程中建构关系并发现自我。赫尔曼·黑塞写《悉达多》，从婆罗门之子到沙门，从贵族到苦行僧，在历经人间种种后，悉达多侧耳倾听，“所有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这不仅是佛陀之路，也是人的行旅之路。

作为女性的“我”

《第一人称复数》第二季的导演任长箴和周轶君是两位女性，邀请的嘉宾也以女性居多，聊到的话题也不可避免地与女性经历相关。毛尖、张越、周轶君三人讨论近年来影视行业展现出对女性题材的关注，如《出走的决心》《坠落的审判》《82年的金智英》等佳作。毛尖大胆地为影视中的男性角色辩护：在生活的苦难面前，在结构性难题面前，所有人都需要承担，无分性别。为女性发声与为男性辩护并非是不可并行的。在非黑即白的网络性别议题讨论中，这样的观点很有可能引起部分人的反感，但正是这样的思考拓宽了性别议题的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