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看了个过期综艺，爱奇艺真金白银做的S＋项目《开拍吧》。

私以为，这是这几年演技类/导演类综艺里最好的一个了，但是没什么水花，所以进入正题之前，我先要花些笔墨来介绍下节目。

反正放假，大家也能多个下饭综艺。?????

首先阵容很强大，绿灯会四位投资人分别是陈凯歌、刘震云、陈思诚、舒淇。

陈凯歌在其他节目里位高权重，一锤定音，不可置喙，但有了刘震云与他分庭抗礼，场面就流动起来。

文化人明争暗斗，七分调侃三分较劲。除了比赛，还要比谁的语言更文学艺术，可看性娱乐性极强。??????????????????????????

演员阵容也很强大，从小花到戏骨到影后都来搭戏，有张静初、张婧仪、惠英红等，中间一度还请许鞍华和宋佳过来串了一场。????????????

赛制模拟真实电影工业流程，来参加比赛的六位导演，要通过自我阐述，加上演员卡司共同自荐，来得到投资人的投资，拍短片给影评人打分，最后展演，看票房盈亏定胜负。

总之，很好看，没有审丑和愚弄，也没有哗众取宠的冲突设计，很愉悦很流畅很阳光，几位导演的性格，包括四位投资人，都被表达得很立体，就像电影本身一样，有人物就立住了。

因为人物性格丰满，所以六位导演的性格与电影能对上了。

沙漠和胡国瀚是学院派精英，性格相对圆融理性，所以他们的片子是市场和电影艺术的最大公约数，观众能看懂、影评人也有米可炊。

王珞丹是北京小妞的俏皮灵动，所以她在决赛拍底层姐妹的短片里，塞了一只大人偶熊，作为残酷生活中的乐观隐喻，那只熊就是她。

易小星是社会人，皮厚胆大，所以他的电影是直给的，也是狡黠的，无论是幽默还是悲情，观众能立刻接受到这份轻松的体验，三期里有两期，他是民选第一。

彭宥纶有点外厉内荏，心壳薄，容易受到环境的影响，解决问题不具备理性的转圜，所以第一轮因为团队磨合，她连短片都没拍完。

但另一面是她也容易触达内心，总是在作品里做一些底层的哲学性的探讨，比如意识永生与有限肉身的选择，陌生人的天台陪伴等，影像都背靠生存孤独。

以上，都是「正常人」。????????

还剩下一个「疯子」：郝杰。

郝杰2010年凭处女作《光棍儿》，获得第6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2013年，又凭借《美姐》 蝉联第7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

照理来说，他应该是里面文学性最强的导演，也早被验证有拍优秀长片的能力，大家，包括我都翘首以盼。???????????????????????????

结果他呈现出一种十分神经质的状态，节目伊始，他不能接受低姿态招募演员，张静初主动表达了对他的喜爱，他说剧本里的人物和她不符，请她不要选择他；

袁弘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我不太会和人聊天，你要真感兴趣可以去百度百科上找」。

到面对投资人部分，更是紧张到手足无措。

他的第一部短片《冯海的梦》，讲一个女大学生为了学费，去光棍家借钱，双方都做好了「交易」的准备，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于是女大学生主动去找光棍，要和光棍结婚，结完婚女孩跳崖了。??????

跳崖是意向性收尾，丝巾从山坡上掉了下来，一个放羊娃走过山底，身后有一只脚。

以上短短一段文字，不是概括，而是郝杰影片给出的所有信息，没有人物铺垫与起承转合。

比起其他导演的短片，这部短片是晦涩的，极其克制的。所以放映室里，影评人们想让郝杰自我解读，郝杰回答，他拍的是「人的不自知」。

其实我能get到，那是一种女性的微妙的自我魅力怀疑与受虐性，推动她去找了光棍结婚，但当这种微妙照进现实，她却不能承受。

但郝杰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幸好影评人多数喜欢艰涩的影片，有足够的留白给他们发挥的空间，所以郝杰在这一轮，获得了影评人最推荐短片。

最终票房惨败是可预见的结果，一个是其他导演在展演时浑身解数地去「拉客」，他却羞于营销；第二，农村生活本身是没有市场的题材。

第二论比拼，他拍的短片同样是农村题材的《乡村往事》，可能因为敏感题材，所以我们只看到一点剪辑片段，但是现场投资人和影评人、以及之后的观众看到的是完整版。????

这一次投资人是不予置评的态度，影评人也有些茫然，说他是「绝尘派」——绝尘而去，留下观众面面相觑。??????????

这次观众展演时，郝杰索性完全放弃了营销，躺在自己的影厅里，和两个工作人员看完了自己的首映，票房又是垫底。????

第三场比赛是命题作文，需要郝杰离开他的舒适区——农村。于是郝杰选好了演员孙伊涵之后，临时决定退赛，当场得知消息的孙伊涵一脸震惊。

舒淇问他：「你放弃了这一轮的电影，那么你人生的电影也要放弃吗？」?

陈凯歌很生气，他说自己小时候特别羡慕不听话的小孩，但是不敢。所以在他的电影《黄土地》里，特地拍了一个逆着众人方向跑的小孩，这是一种私货表达。

接着直接教育他：「你就是不听话的小孩，他的所有的电影都是和时代和观众趣味相悖的，但是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是相当珍贵的，这里面是有豪情的，我可以帮你，你不要找借口，掩饰你的懦弱和脆弱，我反对你退出。」

郝杰在得到陈凯歌的鼓励之后，画风突转，问陈凯歌「您要怎么帮我？」

众人都笑了，这里的郝杰仿佛综艺之神附身。??

陈凯歌没有食言，把自己的顶级团队给他使用，给他修缮剧本，全程监制，帮助他「进城」。郝杰在片场的状态也很放松，悠然吃起了零食。

第三部短片叫《桔子》，讲的是一个农村进城的快递员，偶然送快递到一个城市女孩的家中，那女孩残疾、养猫，但很美。快递员为此会多照顾她。

有一天快递员看到女孩家门口有架子鼓，便坐下来打鼓，女孩开门告诉他，残疾是装的。?

快递员到了女孩家中，女孩说要去看心理病，快递员洗澡，换上了女孩的家居服，女孩说，怕你把我的猫弄脏了。?????

原来要看病的是猫。??

回来的路上，快递员把猫给绝育了，回家，女孩看到猫尖叫。

这是一个讽刺阶级的故事，会错意的爱情和底层的报复。即便我没领会到真谛，这部短片也是非常有韵味的，色彩极致暧昧，留下了足够的余味，让我想到泰伦斯.马力克的《生命之树》。

这次郝杰有了改变，换上了鲜亮的衣服，戴上了「猫猫」眼镜（因为这次命题作文里有猫的元素），加上他在片场的松弛，我们都以为他被陈凯歌「一语惊醒梦中人」了。???????????????????

结果郝杰面对影片人和投资人的质询，全程闭眼听，并且说了上节目以来最多的话。

他接近愤怒，他不愿意陈述他拍的是什么，只能再次概括成「人的不自知」，他不知道为什么人和人不一样，「你们信的那个东西我不信」。

刘震云的点评近乎批评了，他说你迷恋的并不罕见，尼采、卡笛尔、萨特都探讨过人性的不自知，但你的故事情节与动机，很显然不包含在潜意识的1%里，到底谁需要提高，是另外一个哲学问题。

我想，刘老师不是在点评电影，是在批判他的傲慢与脆弱。???????

郝杰原来并不是这样的，六年前的郝杰是另外一种状态，当年获奖时质问台下的电影人：「你们真的爱电影吗？」，豪言壮志要接陈凯歌的班，拿金棕榈。

郝杰的成名作《光棍儿》和《美姐》，不但不晦涩，还非常情欲四溅，《光棍儿》让我想到了马尔克斯的《苦妓回忆录》。

性是动物性的本能，但放到社会性生活里，就是人性的折射镜，是流通的货币，能计算一个人穷富、喜悲、孤独的重量。

他第三部商业作品《我的青春期》，搭上了鬼见愁包贝尔，豆瓣评分6.1，给了他致命的打击，六年没看一眼，还为此做噩梦。

郝杰把商业片的失败归结为自己能力不够，觉得自己不懂剧作和电影语言，所以在这六年里去研究莎士比亚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看他们的作品。

他对标的对象，一个是罗伯特·布列松，临摹他《死囚越狱》的镜头，所以他的前两个短片，都用了黑白。

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冯海的梦》就参考了《卡拉玛左夫兄弟》的情节和台词。?????

他还学罗伯特·布列松花一个月布置一个镜头的任性，所以六年间有人找他合作，他要用几个月甚至半年时间去考察，电影公司都要被拖黄了，人家还要付钱给他。

对标还有玄奘，源自合作方让他拍《中国留学生》，他调研下来觉得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留学生是玄奘，因为玄奘令他共情，他揣摩是玄奘自己执意去印度，和他一样孤独，当然最后项目也黄了。

他参加综艺也是拧巴的，觉得录综艺很舒服，但是怕自己贪恋上这种虚荣，就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他真诚地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并且用「生理反应」来自证。他觉得大家都是嘴上说爱电影，但没有人有耐心跟他一样执着，他没有精神同行者。

所以我能理解陈凯歌在郝杰要退赛时勃然大怒，陈凯歌曾经表扬过郝杰，电影是灯，照亮了郝杰的孤独，灯泡灭了六年了，郝杰还想回来拍电影，很不容易。

陈凯歌是过来人，他成名后拍的所有电影，都比不上《霸王别姬》，《无极》被嘲讽到引发骂战，《妖猫传》口碑两级，但他还在拍，他不爱电影吗？

郝杰可以做到艺术表达与大众理解的平衡，而且还做得出类拔萃，却因为一次失败陷入到一种刻奇的自我感动中。

我为什么拿郝杰出来讲，在新年的第一天。因为他让我想到了很多「疯掉」的中年人。

他们年轻时曾有过高峰，但当他们无法再依靠荷尔蒙左突右冲的力量之后，但人生又需要转向别的任务、比如提高升华或进入现实生活时，假如再遇到一些挫折，就变得进退维谷，不知道该信奉什么，就抓着一根稻草钻牛角尖。

郝杰不是才华反面的平庸，是走火入魔。商业片的失败让他验证了平庸的可能性，所以他反过来自我贬损、诋毁自己的才华，要去走一种极致的技术派，灵魂孤勇者，从而从根上伤害了自己的天赋。

自我破局很难，因为人都不能接受自己变得平庸，不敢再去验证，不如变得奇怪，把这种怪诞内化，自证独一无二性。

在另外一档综艺《无限超越班》里，惠英红和赵雅芝，因为都要给薛凯琪建议，吵了起来。

惠英红觉得薛凯琪不应该再宣扬「少女感」，要让自己能胜任所有年龄段的角色。赵雅芝觉得，人生开心就好，薛凯琪可以做自己。

惠英红曾经抑郁了五年，因为22岁拿了金像奖影后之后，到了一个无戏可接的尴尬期，高起点遇上残酷现实，不愿意低就。??????

她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所以以现实经验告诉薛凯琪，要走出来，就要提前筹谋自己的可塑性。

其实薛凯琪也抑郁过，以她在演戏上的天赋，跌倒了起身往别的路走，参加综艺，增加曝光度，是一种务实又聪明的选择。

以我们大多数人的天赋程度，都是薛凯琪，要接受年轻时的锋利，中年的圆融，老年的释然，是很自然的时间曲线，对抗是很反噬的。年轻时的辉煌是客观的，不一定需要超越，或者绕过去，改用另辟蹊径的方式超越。

就算是天才，跌倒了也要首先融入「正常」，才能重新寻回自己的「特别」。惠英红，重新出发，从配角开始，一步步重回影后宝座。?

而郝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他的独一无二的孤独中走出来。?????

在特殊的新的一年，在受到不可抗力导致的失败冲击之后的一年，希望大家都能够做到「接受」，接受自己是个「正常人」。

正常人，有成功有失败，有理想也有世俗，有过去有未来，没有什么好羞耻。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