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字幕表,每一位姓名边上,都有一个小气球,不同的名字移过,不一样的气球飘过,那气球的样子就像一只只小蝌蚪,彷佛孕育着希望。《小蝌蚪找妈妈》的场景出现在观众跟前,生命最原始的状态就是一只只小蝌蚪,一个个受精卵象征着生命的萌芽。
《祝你幸福》的片名如此温情,以至于听上去像一部合家欢电影,然而每个离开影院的观众,都会沉浸在自己对生命的感受里,也因为电影某些时刻的沉重而更珍惜真实的生活。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去拥抱自己的家人吧,感受到生命的流动,是我们即刻能做的。
电影里有四个家庭,他们的矛盾冲突在两小时的时间里剑拔弩张,里面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发疯”,用极度的戏剧化去面对糟糕的人生困境,每一个人都没有错,看上去残酷的只是命运。
罗宇、白慧(肖央、宋佳饰演)组合是里面的中年人家庭,他们的职业分别是律师和生殖科医生,由于职业的原因他们分别串连起了故事里的其他三个家庭,两个角色和这几个家庭的沟通过程也伴随着他们痛苦的离婚进程。
故事是从一枚胚胎开始的,秦志远、闫丽(倪大红、吴玉芳饰演)家庭突遭变故,儿子去世了,儿媳成为植物人,但是他们知道了儿子、儿媳曾经在医院里冷冻了胚胎,于是想通过打官司要回胚胎。儿子秦科文、儿媳王冉之所以会冷冻胚胎,是因为在此之前他们面对被“催生”的压力选择了去医院接受帮助,尝试实验试管婴儿。夏美云(吴越饰演)是王冉的母亲,单身的她坚持照顾自己的植物人女儿,盼望她有朝一日能够醒来(电影的最后,女儿在妈妈的期待下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开始和时间赛跑。胚胎就像一粒种子,大家希望有个新的开始。
电影有着符合经典戏剧发展的故事逻辑和进程,在这个特殊的胚胎案件里,围绕着生命“种子”的伦理和情理互相纠缠,爱恨互相纠结,饱满的情绪张力在各个人物中间流动,所有的情感似乎都以不断爆发的形式表达出来,每个人物在电影里都用行动去为自己呐喊发声了一回。没有纯粹的爱,也没有纯粹的恨,有的是“事实怎么可以这样”的诘问,有的是看清楚发展脉络也没有具体答案的无奈。
生命是古老的议题,生命力是现代脉搏跳动的声音,电影编剧试图把时代节奏里频繁出现的社会议题和新闻案例都囊括进去,在有限的时间里表达尽量多的立意,引起观众的思考。这不是一部讨好观众的电影,我想,它的初衷是让银幕前的各位更加敬畏生命,它传播的是最朴实的对生命的眷恋和对希望的真诚。用直面人生来作为事实关照,遭遇痛苦的人们才能鼓起勇气继续生活,用自我重建信心。
最表面的一层困境,是生育胚胎的归属和伦理问题。这是世界级的难题,立场不同、归属不同,决定了共情的性质和方向也不同,这个问题有法律法规的严格限定,但是也有人类的无限念想。世界已经迈入人工智能时代,虚拟和现实的界限变得愈发模糊,但人类生命的本真价值和情感维系仍然无法替代,人们的精神虚空往往依然需要用身体的方式去填补,赛博格化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仍然有差距。执着地想去要回这枚胚胎,实际上是执着地证明自己在世界上存在过的哲学命题,用血缘的延续去抵抗时间的侵蚀仍然是人类最古老的证明自己的方法,所以秦志远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也都想去争取这枚和自己有关系的胚胎。在法庭上,法官问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你得到了这枚胚胎,你准备去做什么?这个问题是敲打灵魂的拷问,秦志远一时陷入不知所措。尽管旁观者都认为他们的下一步途径有可能是走向并不光明的“代孕”,但是在律师及老伴的提醒下,他还是认真地说出,“什么也不干,只是个念想”。剧情也是如此发展的,一个原因是基于现实的伦理考量,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新生命的重量太重了,老夫妻俩还是决定在心里保留对新生命的念想。
第二层,也是电影表达较多的一层,是女性的生育困境问题。生殖烦恼、生育创伤在电影里表现出来,目光直视,鲜血淋漓,而不是隐晦表现,这些都让不同年龄层次的女性观众感同身受。夏美云在更年期时才取出节育环,龇牙咧嘴的瞬间疼痛是钻心的,然后得到的却是自己患癌的消息,节育环叮咚掉在盘中,镜头后裹挟着漫长岁月里隐而不说的故事。年轻人王冉在生育压力下,选择去做试管婴儿,尝试了多次努力,泪水背朝着配偶,更不用说面对一直催生的公婆。白慧在失去女儿后成为分裂的两面人,职业上努力地去为别人创造生命提供条件,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丧女的伤痛无法愈合。电影里经典的一幕是她在夜晚的光芒里露出自己剖腹产的刀口和显眼的妊娠纹,告诉另一半,自己暂时还无法从这中间走出来,怎么可能去安慰他。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包含了痛的感受的,这才是一个母亲的伤痛,因为先有了生育的伤痛,才有了更刻骨的爱,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和空间让女性慢慢释怀。
由这几位女性的生育伤痛,延展到社会对于女性生育困境的反应,在较为相似的语境下,大家会把女性的生育之痛视为一种理所当然,如果不能够忍受这些,就被认为是“矫情”。女性不想被“矫情”这样的词语所羞耻化,大多数的人只能选择在自己的日记里或者面对亲密友人的时候吐槽一番,但现实是这些伤口并没有很快弥合,他们只是被悄悄地藏了起来。韩剧《82年生的金智英》(2019),日剧《坡道上的家》(2019),也都把目光投注向了女性生育和养育的心灵痛苦以及遭受的困境,很显然,这些影视剧的出现,得益于这些女性文学影视工作者的努力,她们在尽力将这些体验公开地用具体的文字化、可视化方式表达出来。被看见、被听见,寻找到同盟,意味着现代女性面对生育养育困境的时候有了具象的期待和希望,也有了更多面对的信心。
第三层,失独群体的情感问题。失独群体的伤痛在电影里表现得克制隐忍,这不是一个小型的群体,而是囊括了各种复杂情况的人群。媒体的新闻报道对于他们的关注曾经引起社会的重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依靠抱团互相取暖。秦志远带领罗律师去参加了一个草坪上的公益心理治疗,失去孩子的人们抱着气球说出自己的故事,放飞气球寓意着让自己能够放下执念,带着思念继续生活。相似的人群聚在一起,给这些老人以力量,而罗宇在这里面却是一个特殊的人,他还年轻,没有办法当众诉说自己的丧女之痛,于是,他把气球扣在汽车后视镜上,暗示自己随风走出伤痛的希望。影片的最后,秦志远重新开放了自己的饭店,让这些父母们聚集在一起,诉说思念,带有这些老人所处时代特征的印尼民歌《宝贝》的音乐回荡,这是他们的互相治愈。在那样的时刻,一起走,比一个人走,更容易一些,因为毕竟明天仍然会到来,生活依然继续。
生命是人类共通的感受,对待亲人的死亡,特别是对待后代的死亡,我们需要补上温暖的生命教育这一课。当生命最大的创伤展示它的魔幻的时候,脆弱的人们如何继续带着对亲人的思念认真地活下去,这并不是一个人的问题。有一些人,很幸运,当他已经有了相当的人生阅历之后,才开始面对生死难题;而很多人,并没有做好相关的心理准备,就被命运选中面对猝不及防的告别。生命的告别在偶发的时候不尊重时间和历史发展的规律,它们对至亲至爱的人最大的惩罚就是毫无规律性,以至于很多人没有办法接受事实,只能躲避或者伪装。电影里的几个角色都处于这样的困境中,让他们说出来,哭出来,找到自己的方式,希望会出现,温暖慢慢会涌过去。
电影的困境都是真实的,带着生命体贴的温度去超越困境,是这些群体必须面对的,也是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要去学习的。当医生从冷冻箱里取出那管紫色的胚胎,让亲人们观看,视线的相遇完成了对生命的念想。在对生命最本真的感知中,人们看见希望,感受希望,拥抱希望,然后真诚地说:祝你幸福呀。
作者:王新鑫
文:王新鑫 (文学博士,淮阴师范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教师) 编辑:徐璐明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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