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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今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战胜《分手的决心》《未来罪行》等名导新片,勇夺金棕榈大奖(最高奖)的讽刺喜剧《悲情三角》终于释出了资源,得以一睹真容。
影片由瑞典导演鲁本·奥斯特伦德执导,这也是他在2017年凭《方形》拿下戛纳金棕榈后,第二次赢得该项大奖。
这次拿奖也让1974年出生的他,加入美国大导科波拉、英国名导肯·洛奇等影史传奇齐聚的“双金棕榈俱乐部”,成为戛纳历史上最年轻的双奖获得者。
但是,戛纳评委们的强势青睐并没有换来一致的叫好声。
这部从时尚界切入,拍富人们游艇享乐到一半,却意外沦落荒岛当奴隶的“疯狂喜剧”,自首映以来,就陷入了口碑两极分化的局面:一边是放映时笑声与掌声不断,赢得观众满堂喝彩的热闹和欢呼;一边则是精英媒体和学者大批浅薄、粗鄙的口诛笔伐。
法国权威电影媒体《电影手册》上来就没好话,直接批评“这是一部最粗暴的、愤世嫉俗和尖酸刻薄的电影。”
《纽约时报》更是把授奖的评审团纳入炮火的攻击范围,痛批鲁本导演再一次“用足够多的视觉花招和表面聪明愚弄了戛纳评审团,而他们竟然买账了两次,真为他们感到羞耻!”
在国内,这部豆瓣评分7.5的金棕榈新片也激起了类似的分化评价。
不少人调笑此片和黄渤2018年的荒岛题材寓言喜剧《一出好戏》剧情撞车,水平也没高到哪里去。
有人则大赞导演敢拍、会拍,故事结构清晰,镜头语言讲究,直捣阶层、政治正确等社会议题,也不乏揭示性的人性描摹。
从激发的后续讨论来看,这部拿富人开涮的《悲情三角》,很可能是戛纳自《寄生虫》(2019)后又一部具有大众亲和力(类型化、商业化、好看懂)的戛纳金棕榈,也是这几年争议最大的戛纳金棕榈。
不过,在把影片草草断定为“屎尿屁段子大合集”或“批判意识强烈的剖析佳作”前,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影片和导演一贯的风格。
作为鲁本导演“男人三部曲”里的最后一部,影片和前两部一样,都在关注当今时代的男性们,在特殊情况下,与既定社会身份的斗争过程,态度既同情又奚落。
三部曲里的首发之作《游客》,入围了2014年戛纳的“一种关注”单元,聚焦中产之家的父权危机。
家庭愉快的滑雪之旅,被一场“雪崩”打断,丈夫出于“求生本能”,不顾老婆孩子一人飞快逃跑。但“雪崩”实为一场无杀伤力的小阵风,老婆孩子平安无事,丈夫逃跑的举动却刻在了耻辱柱上。
影片基于“逃跑”展开,以压迫性的姿态,逼视男性的社会(家庭)身份、人类“自私的基因”,以及家庭内部可笑又可悲的“平衡之术”,风格冷峻惊悚,颇具思辨魅力。
特殊情况下,人性和道德的复杂处境,也成了导演后续一直描绘的重点议题。
来到2017年首夺戛纳金棕榈的《方形》,故事从微缩的欧洲中产之家,扩散到由精英白人男性主导的当代艺术圈。导演继续社会/人性实验,风格则从冷峻、沉思变得乖张、嬉笑。
影片以一位男性艺术策展人为主角,在同样精英荟聚的“方形”艺术展上,宣扬“在同一块方形(家园),人人平等互助”的真善美理念。但手机不见后,这位策展人立刻开始怀疑是不是被贫民街区的“下等人”偷了,由此引发了一系列荒谬。
导演以艺术精英们的日常小事侧写阶级、身份、难民问题,通过放大、拖长尴尬时刻的技巧,无不嬉笑地揭开了“政治正确”口号下的种种伪善。这些段落,可能会让一些观众觉得难熬、不适,但也不失为一种表达特色。
概念艺术展、网络视频素材的加入,丰富了影片的互动媒介属性,坐在银幕前“观看”的尊贵观众,或许也是导演调笑的对象。
到了第三部《悲情三角》,导演把机关枪对准了靠美谋生的时尚圈,和长于投机、剥削的巨富阶层,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加遥远,但在视觉和场景上却更加“好看”,喜剧段子更能逗笑,堆出了过犹不及的凶猛架势。但对于具体人物的探索,却愈加简陋、单调,不得不为“寓意”让路。
《方形》里针对左派知识分子的嘲讽,到本片发展为由时尚界引出,最终面向全人类的无差别扫射:
游艇上为富的不仁,荒岛上穷人当家作主也没好到哪儿去,夹在中间的中产更是毫无立场,见风使舵是他们唯一的能力。
影片采用了通俗的三段式去呈现这个并不新鲜,又带着蔑视感的阶级-道德判断。
在第一段开始前,影片序幕就调侃了时尚圈以“外形-姿态”投喂、划分人群的“钱”本能:
一群半裸男模在主持人的指令下,摆出各种充满刻板印象的表情以适应品牌调性。高奢如巴黎世家,就要臭脸显尊贵;平价快销如H&M就要堆笑容表亲和。
男主卡尔是其中一员,香水模特出身的他在表情演练后,开始接受专业人士的指导——“走台步要有韵律”、“收起你眉间的悲情三角”……
在这里,“悲情三角”指的是眉心三角区的皱纹,也是对时尚界的讽刺。以导演本人的话来说,“美是一种货币”,时尚圈的服饰销售秘诀,就是利用大家对“美”的不安全感,引导大家在所属的社会群体中,以“够格”的服饰妆容伪装自己,这毫无疑问是等级制的。
肉体活色生香,又痛揭行业内幕的开场,无疑可以让观众以“看戏”心态,兴致勃勃地进入故事。随后正式开启的第一幕,就围绕模特情侣卡尔和亚雅在餐厅约会,但收入更高的亚雅故意不买单的小行为,展开了一大段关于“性别平等”的辩论。
两个人的架吵得很琐碎、很尴尬,是鲁本导演的拿手戏,释放了好几个关键信息。
一是时尚行业以“视觉-商业价值”,颠倒了传统的性别权力待遇——都是“以色侍人”,但女模特的收入往往是男模特的三倍。
另一个是男主卡尔对同行女友既羡慕又气愤的拧巴态度。
在他眼里,女友更像是一个乘上了政治正确的东风,享受性别红利却不愿承认的投机者。而自己却是承担双份重压的冤大头——既要像个传统绅士一样为女性买单,又会在政治正确的环境下,因“白男”身份被嘲讽为特权群体。
卡尔愤懑不平的心态,应该正中不少男士下怀,但导演的讽刺可不至于此。后来两人落入荒岛,卡尔因性别和外形优势,终于占据了生存“红利”,却也没有做出比女友更体面、正直的选择。
第二段则是全片最高潮、最搞笑的豪华游艇秀。中产水平的模特情侣受邀上船,顺带充当起观众的眼睛,一览巨富们高度雷同的众生相,并在小小游艇,架构出了一个清晰但有些简化、刻板的等级模型。
以富人群体为例,有靠血统吃饭的贵族,有靠写码晋升的科技精英,靠战争敛财的军火商,还有靠“屎”(化学肥料)致富的化工业大亨。除此之外,影片还建构了一系列对立身份(马克思主义者与资本主义者、富人与穷人、不堪一击的人和真正有能力的人等),以它们的颠倒、冲撞,制造笑料。
比如,信奉马克思主义的美国船长与完全资本主义化的俄罗斯富商,醉酒后激情对线,却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会搬运名人名言。
闲着没事干的女富豪,命令活多到干不完的船员们立刻“休息”,看似关怀下层,实际是在享受自己膨胀的权力欲。
一对英国老夫妇出场表现得礼貌温厚,但真实身份其实是靠战争赚钱的军火制造商,后来遭遇海盗攻击,竟被自家生产的手榴弹炸死。
夜晚,暴风雨来袭,船舱晃动,体面的富人们在客房不停呕吐,昏倒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劳工们则在船舱的另一边,带着隔音耳机,整齐划一地擦拭着一尘不染的地面……
这种高度对称的二元对立,对于一个力求探索现实深度的讽刺故事来说,显然过于简单粗暴且老生常谈。
但在另一方面,它也相当好懂,对撞出了十足笑果,并与精致的视听调度和后续剧情安排形成呼应,达到形式上的“成熟”。
第三段的荒岛求生,就显示了二元结构里,更大规模的地位对调。游艇上被众人无视的亚裔清洁女工,因具备捕鱼和生火技能,晋升为“幸存者国度”里的女王。巨富和船只女领班,一下沦为听其吩咐的臣民。
卡尔,这位“又帅又性感”的男模,不出意外被招揽为宠臣,夜夜以色侍人,只为换取饼干作为额外奖赏。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荒岛求生模型,也是导演管用的羞辱套路,试图以丑陋批判丑陋,让混乱屈从于阴谋。最终的效果显然不尽如人意。
最明显的问题,是剧情上的高度可预测,而这也是人性被简化成标签的结果。
荒岛段落里的人性批判,也有种为了说教而说教的无聊感。在这个颠倒的权力结构里,观众会毫不惊讶地发现富人果然很无耻,而后来上位的穷人也没强到哪里去。再次接受“权力腐蚀人类时,不分阶级、性别”的厚黑学教育。
“一切价值观都是虚妄,人类没前途,最好都完蛋”,可能是导演想表达的激进观点,看似很通透,却更接近一种粗糙的犬儒主义,弥漫着自甘堕落的颓废感,即便导演可能真的相信这些。
整体来看,《悲情三角》是一部很“爽”的喜剧,形式够娱乐,段子够无底线,很能让观众发笑。就像一些评论所说的,这部片子同时具备当下好电影和坏电影的主要特点:
好的在于它在技术、情绪、题材社会性上的敏锐把控,以及一种不忌惮丑的坦率(对精英电影、精英品味、政治正确的逆反)。坏则在于过度狂欢的空洞倾向,和本质上的乏力、陈旧。而这或许也不光是戛纳某届评委的审美取向问题了。
(文/mo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