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电视剧《繁花》的个人观感:我不喜欢。
之前泽东那边一直说《繁花》影剧都有,现在影版遥遥无期。
剧版《繁花》27日上线,之后的热搜关键词同时包括了“盖茨比”和“小时代”,光看这个舆论你都不知道跟《摆渡人》比是算进步还是退步。
我个人被创指数,超越《摆渡人》。各花入各眼,但是粉丝没必要吹“这是王家卫在拍意识流你看不懂”,又瞧不起王家卫的前半生也瞧不起意识流。
《繁花》原著分为两条线索,60年代是禁忌年代的生活与情欲,90年代则是解禁后的,两个年代相互对照,既是描摹市井,也是描摹时代,同时还重新发明了一种方言写作的方式。
十年前大家都很看好王家卫拍《繁花》。原因之一,原著开头本身就提到了《阿飞正传》:“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原因之二,也是根本性的原因,这种聊天、情欲、纠缠,千丝万缕随便捏起一段都是精彩故事的图景,是适合王家卫拍的。
现在拍出来了,非常遗憾的是60年代初和文革时期已经全部抛开。很多人会找补“尺度所限可以理解”。我反而想说,如果舍弃的理由仅仅是“尺度所限”,那么就要承认,影视化是残缺的。不要轻飘飘地把“尺度所限”当做天公地道的默认值。
在这个残缺的基础上,90年代的戏份,也是离题万里,从预告物料开始,大家就感到疑惑,一股子浮夸杰克苏的味儿扑面而来。
找补“王家卫拍什么都不忠于原著”,这是混淆视听。把《东邪西毒》拍成“时间的灰烬”,这是王家卫。把《繁花》拍成《大男主阿宝金手指全开》这是审美直接坠机。
就在2014年金宇澄透露版权已至王家卫手中时,一并自己总结了小说《繁花》受到关注的理由:「一是在语言上精心挑选、锻造了一整套保留沪语灵韵的“改良上海话”书面语……二是在内容上选取了“非主流的视角”来重新发现“平民城市生活的模糊区域”,以大量的闲谈、闲情展示上海城市生活的大量日常细节,表现民间多元价值观和复杂生态,这是以往以上海为书写对象的小说较少表现的。」(via文汇报采访)
作者自己定义的文本内容是“平民城市生活”,而现在《繁花》拍的全是“人上人”。
挥金如土的男主(胡歌),他神秘的全知全能的解放前就见过一切旧社会繁华的师父(游本昌),外贸局掐着商人生意命门的女职员(唐嫣)和她可以去参加WTO谈判的女领导(吴越),奢华饭店的老板娘(辛芷蕾),还有另一个对着男主狮子大开口撒娇要钱没够的老板娘(马伊琍)。连卖螃蟹轧姘头的陶陶在剧中都变成了海鲜大户,上海滩宝总的好兄弟,大哥大拿着、钞票赚着。剧情最爱展示的是一打打简单粗暴的现金,是他们早已致富,不同于一般人。
那么,讨论剧版《繁花》就没法说原著情节了,根本就是两个东西。连“精神上体现出《繁花》气质”,都是没有的。
片尾显示这个故事除了《繁花》之外,还杂糅了四部书。我实在是不懂,买其他四本就已经足够拍现在的内容,何必买一本万众瞩目的《繁花》让读者期待了十年?
刚一上线,片头曲就被讨论是否与《继承之战》片头曲有相似,像不像的大家自己听吧。
抛开原著,就这个剧论剧,反正我觉得不好看。又有市民生活又有股市故事,还有沪港碰撞的,可以看《股疯》(后文也会再比较)。相比之下,王家卫去拍实在的90年代初的内地金融和创业情节,属于自寻短板。
首先剧版《繁花》画面不像90年代初的上海,更像是山寨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洋酒西装广告,又或者说,随手一截,谁分得出来这是不是《伪装者》?
至于剧版《繁花》所呈现的城市面貌究竟是否是90年代的上海,这几天已经发展成“别问,问就是上海富得早你们没见过世面”。
那么引入对比项吧。
现在打开1994年上映的《股疯》,我都可以真真切切拍大腿砸吧嘴感叹“上海富得真早”。
饭店可以点鱼翅,从餐具到装修在今天看来也算很好。
王汝刚扮演的三宝在那时候就拎着肯德基。我们小城市到2000年以后才有肯德基。
潘虹有钱了开始穿高级套装。画面让我很亲切,小时候妈妈们阿姨们确实流行过这种审美。但今天来看,电影里潘虹穿的显然是上档次的,裁剪贴身,这才是《繁花》原著中写的那种:“一身套装,香港中环新品,三维标准,裁剪得当,头发新做,浓芬袭人。”
以及,仔细看潘虹有钱了的打扮:丝巾、金首饰、高级套装。今日的富婆也舍不掉这几样。潘虹的耳环还是现在中古店都在卖的那种款式。
以上种种细节,都是我们“乡下人”到今天看了都瞠目结舌的“靠哦上海富得可真早羡慕死了”。
但《股疯》一看就是90年代。潘虹的穿戴再好,都是当年的风格。
《股疯》里那些豪华的部分透着先进(所谓“到今天看也不过时”),但也有明确的年代感。比如他们的电脑,茶杯,电话。
还有,相比现在复杂交通架构,当时的上海街道再大再阔,也显得异常简单。更不用说那些招牌透露出来的感觉,就是90年代。
当然,《股疯》就是那个年代拍的,拍现实就好了,所以操作简单。
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恰恰是因为90年代初的上海留存的影像多,那还原的依据也多啊。
王家卫怎么也是国际大导,剧版《繁花》是年度超级大项目,吹了好几年我们寻找上海老物件,最后就给了个这?一会儿像山寨盖茨比一会儿像塑料谍战剧一会儿像艺人酒店出发图。
(△随便拉朋友看了一下截图,问她你觉得这是什么年代,对方说这是谍战剧。)
很多拍法是让人想起王家卫以前的拍摄习惯,但是浓烈到整部片子就是一整袋花椒大料,这不稀释一下谁都得了?
这样“上流”的画面中,“市井”在《繁花》原著中很重要,在剧版里几乎消失了。大概只有评弹演员朱琳扮演小阿嫂相关的戏份,还有点市井味道。然而如果想追寻“90年代的上海市井”,大约应该打开《孽债》和《儿女情长》。
(△我是觉得,小阿嫂的风情都在举手投足的细微动态里,胜过三位女主)
没有年代感,还特别浮夸。看到胡歌在爷叔改造下开始起范,脑子里已经浮现出很多广告词,也有可能是GQ年度活动。
王家卫你是不是忘了金宇澄引用《阿飞正传》写了什么了:“梁朝伟骑马觅马,英雄暗老,电灯下面数钞票,数清一沓,放进西装内袋,再数一沓,拿出一副扑克牌,捻开细看,再摸出一副。接下来梳头,三七分头,对镜子梳齐,全身笔挺,骨子里疏慢,最后,关灯。否极泰来,这半分钟,是上海味道。”
(△都说到这儿了随便截一段吧)
从2021年预告片曝光开始,我们就嗅到了盖茨比味道,然而连举杯微笑这个画面都复刻了,是怕观众没槽可吐吗!
顺便,胡歌为什么连吃口米饭都要邪魅??!!
但是胡歌邪魅否根本也不重要。比画面、人物浮夸更可怕的是拍法的浮夸。虚张声势的bgm,就算按魔改剧情,不就是炒股票做生意销货开饭店过吗?为了胡歌这个主角光环全开的大男主能不能去自家饭店吃饭,胡歌和辛芷蕾整得跟每分钟都要上赌桌把命给赌出去一样……
这看起来又像赌片,又像广告,又有几分像短视频那种一惊一乍的感觉:“看啊看啊我起范儿了!”更可怕每一集这种“看我起范儿”的拍法都要出现,我现在听到那音乐响起就脑袋嗡嗡的。
我一直觉得视听语言也是有“文笔”的,王家卫“文笔”沦落至此,就不用说什么是否忠于原著、情节好不好看的问题了。
我们现在就说剧情本身,好,就当你是讲改革开放史,讲90年代做生意。把剧情基础逻辑摘出来都是莫名其妙的。
辛芷蕾扮演的饭店老板娘,一个外地人到黄河路开饭店,非要把饭店开成全上海生意的谈判桌,开饭店的第一件事是问现在最红的商人是谁,然后发誓已经要让大男主胡歌到她的饭店里来吃饭。
为了让胡歌来自己的饭店吃饭,辛芷蕾先强行吸引杭州针织厂长董勇想到自己饭店来吃饭,又从饭店客人里找出个郑恺来截胡董勇的生意。
一阵故弄玄虚后,降智的部分出现在第四集结尾:郑恺给董勇开的进货价高,董勇这边有80万件T恤衫,连出货量都没问,就通过唐嫣给胡歌传话,说自己要换郑恺作为销售渠道。这时候胡歌大男主光环全开,再要求唐嫣带话,提醒董勇,董勇才想起来自己要卖80万件,而郑恺的草台班子只能卖几万件。
哦豁!大男主完胜!董勇傻眼!张张罗罗的辛芷蕾傻眼!
不是,你管这叫“回顾改开”的情节?80万件衣服已经在厂子里开动起来的情况下,哪个厂长能不问出货量就直接换销售渠道?
剧版《繁花》试图通过剪碎时间线,把前因后置,来造成“看不懂吧我这个故事很厉害”的效果。很可惜本剧在这件事上可称毫无技法,前因后果换一下顺序,既没有美感,也没有真正造成悬念,最后谜底还都那么简单(降智)。
剧版《繁花》的本质既不是商战,也非重现90年代,而更接近武侠或赌片(赌片的本质也是一种武侠)。
你是否也感到几位主角的缘起和动机令人费解。辛芷蕾为什么就要掺和别人做生意不能好好开饭店?(哪怕是铺垫了她还有高人指点,现在剧情也非常之尬。)唐嫣为什么要对胡歌忠心耿耿?为什么胡歌拜了个师父就可以发家,好像启动开关一样简单?
因为创作者的模板依然是武侠和江湖。
胡歌是一个大男主,拜了个师父就精通神功天下第一江湖人人闻风丧胆(黄河路上人人敬畏的宝总)。大男主身边围绕着三个女人。一路相伴(一起开饭店经历过往事)的马伊琍用找他要钱来确认安全感,给钱就是他稳定此女的方式。手握秘笈(外贸局资源)的唐嫣是他最忠心耿耿的小师妹,尽管这秘笈可能比男主本人还厉害,那怎么办呢,任何手握核心资源的小姑娘都会对男主忠心,这在武侠架构里无需解释。从天而降的传奇大美女辛芷蕾攻击性极强,又是一个江湖人人闻风丧胆人设,但越强越难搞的女人自然越会钟情于男主。
辛芷蕾这外地人勇闯黄河路开饭店,到底为什么要摆出一种称霸上海滩的架势?与其用生硬的故弄玄虚的剧情设置来解释,不如这么想——因为放在武侠世界里这就是金镶玉,美女老板娘开饭店注定要成为整个江湖的焦点和风景线,金镶玉每件事都要掺和。
为什么剧中这些人,做针织衫的开饭店的炒股票的卖仿制T恤衫的……每个人都搞得像个黑社会,过日子像是分分钟不要命。因为这是武侠。你见过武林上有一个想好好过日子的人吗,大家都是不要命。
这样的精神内核嵌入90年代初的上海,非常混乱。改革开放是什么,是走出禁区探索更多路径,大家都可以发家致富了。一条美食街发展起来了,那当然是来开饭店的都能吃肉喝汤。市面上流行T恤衫,快速跟进技术的另一家厂商,就算是仿制品,到小摊卖好了,这个市场在发展初期根本顾不上讲知识产权,仿制品厂商怎么会活得像个地下黑帮?
第八集剧情里胡歌只是告诉仿制厂商,你们也可以成立个新品牌,也可以去上海的商场里卖,这是皆大欢喜和气生财的事情,非要拍得像黑帮火拼。
只有武侠的逻辑是“为了当武林盟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不做天下第一我活着没意思”“我已经得罪其他帮派了所以我现在已经不安全了”。
于是《繁花》里郑恺做生意的目标不是自己有多少钱,而是什么时候能名声超越胡歌;于是范湉湉们恨辛芷蕾的饭店恨得要安排内奸去拉人家电线。——播到现在,剧版《繁花》中伴随着鬼畜一样频繁的bgm,好像随时要上演生死决斗。可那是把蛋糕做大的年代,不是为了存量拼死拼活的年代。
非要说的话,更接近剧作《繁花》某些情节的原型人物,大约是周正毅和毛玉萍。最早炒股票做期货发家,别人还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他们已经开始收购职工股。同时周正毅和毛玉萍确实在黄河路上开过“阿毛炖品”,用这个饭店和政界银行界加强社交。辛芷蕾一定要请胡歌来店里一趟,为此无所不用其极,日日等月月等,什么情况下才有这种等待?周正毅一定要请到领导弟弟来吃饭的时候。但如果拍这样的“冒险家”故事,比较接近本质的,一时半会只能想到《树大招风》里任贤齐做生意。这和港式武侠、港式赌片、港式搏命,都不一样。
第八集《繁花》说到胡歌初识唐嫣,每一次去机关单位办事都要漫长等待一天却毫无结果。其实我立刻想到了《树大招风》。然而王家卫的意图是用这种桥段拍摄他们初相识的温馨——在去单位办事漫长等待中产生了浪漫。等待为何如此漫长,不重要。
说原著或不说原著,说改开,说剧情,说美感,剧版《繁花》都非常欠缺。
有一个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的消息,跟国产剧比,可能这种剧也不是最差的,说不定还能找到很多优点。最起码的优点是讲方言。拍一个上海戏讲上海话显著提升了部分观众的兴趣。这种优点是否可以推而广之?我希望是,鼓励方言创作都是支持文化多样性。
另外,跟古偶比,跟甜宠比,跟“歹毒运镜”比,都能找出优势吧。好的,如果王家卫作品非要放这个参照系里比的话。
创作者对于那个年代有自己的观点吗?我不知道。
看到现在唯一让我觉得有点意思的情节是爷叔进入和平饭店后说,以前这是我的长包房。他曾见过一切拥有一切,然后这变成了他的罪。到了男主可以拜师学做生意时,爷叔只是重复他熟悉的一切。
而最让我大跌眼镜台词应该是这句:“做生意先要学会两个字,不响。”
《繁花》对语言的贡献之一就是重复运用“不响”,开篇即是“上帝不响”,后面人物交谈中处处有“不响”,意味深长。但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岁月中市井里情欲过招时的“不响”,能变成一种生意经的关键词。不必跟我解释这样语法没问题,假使想分析《半生缘》里世钧家里有多大产业南京宅子和皮货店有多阔当时能有多少资产,尽请分析,只是这和阅读张爱玲没什么关系,可能更说明什么都读不下去只能琢磨这些。
原著《繁花》是“不响”,剧版《繁花》是“太响了”,响得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红旗招展。
“太响”可能早有预兆的。
2016年《摆渡人》吓坏全国观众。王家卫坚持发微博说“我喜欢”,整个内娱的流量明星都在跟着转发,每一个流量明星都能带动自己的所有粉丝齐齐为王家卫做数据,轻轻松松就有60多万的“我喜欢”。
当初就是,太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