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李安是大师,有人说李安过于匠气。
若以奖项来看,两个金熊奖、两个金狮奖、两个奥斯卡最佳导演,这些成就放眼全世界都可有一席之地。
但李安的评价为何两极化,其实从他的父亲三部曲中就能看出一二。
如果说《推手》《喜宴》充满了投机取巧,那么《饮食男女》则是浑然天成。
开场五分钟做菜戏份的场面调度,剪辑、运镜、光线、走位、色彩,突出一个精彩与高超,就算不懂电影技法,也能看到“舒适”二字。
这一段不仅点题饮食,也引出食色性也,与男女呼应。
好吃的东西从来不是山珍海味、万千珍馐,而是看跟谁在一起吃,吃的是一个“情”。
没有情,就算是满汉全席摆在眼前也味同嚼蜡、食不甘味,有了情,即使是山野小菜也饶有嚼头、津津有味。
李安借助饮食讲男女,因为最好吃的始终都是人,将人咂摸出味儿,《饮食男女》的寓意便自现,第一幕的妙笔生花就在于此。
片中围绕的是老中青三代人关于情的观念,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一代人有一代人对时代的看法,进而形成他们的三观,与周围世界相处的方式,或若即若离、或半推半就、或刻意拒绝、或心存热爱。
二女儿家倩烧的一手好菜,人长的也漂亮,对情似看重又似不看重。
跟前男友保持“好朋友”关系,却又想跟他交心,与李凯推心置腹,但又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父亲聊不了几句,可又牵挂着老朱。
她看起来是最独立,最有能力,最有可能第一个离开家,但随着吃饭的人由多变少,却成为了唯一一个留到最后的人,小时候被赶出厨房,长大后又回到了厨房。
大女儿家珍编了一段苦恋的过往待在家里多年。
身上的恋父情结与自身的不自信让她传统、苦瓜,跟不上新思潮,只能在信仰中寻求一份寄托。
但一次偶然的邂逅,冰封的心门被打开,多次情书的打扰让她不再克制,勇敢的改变和发言使她收获了爱,第二个离开家。
小女儿家宁对爱情的理解很透彻,与关心的人在一起,可以表达内心的感受,可以自由自在的谈任何事情。
她没有大姐那种有些迂腐的封建,也没有二姐那么多顾忌,喜欢就去追,做了就大胆承认,有了就第一时间宣布。
正因为她这种对于家的新观念,让她成了第一个离开家的女儿,这样的结果是李安关于孝悌的讨论,虽有诧异但不失合理。
老朱和锦荣,一对埋的很深,但草蛇灰线又无处不在的惊喜。
老朱的味觉死了,心里的顾忌多了,他做的菜也不再像当年那样,女儿们吃得多了,也就不再渴望了。
可人老了,不代表欲望没了,老朱内心仍旧期待有一处可解心安的港湾,锦荣的适时进入让放下伦理,铁树开花。
片尾一幕,老朱把自己当成了外人。
本依习惯回家拿钥匙开门,但却片刻停驻,换成按门铃,喝了家倩熬的汤,味觉恢复,握住家倩的手。
这一刻,家倩到底是已故的老婆,还是二女儿,亦或是代表重新生活的方式,已然模糊,只余留白供观众思考。
这些角色组合在一起,在李安的调度下,丝滑得体,全无废笔。
《饮食男女》的文本如榫卯结构,严丝合缝、巧夺天工,看不出一丝刻意的技巧之嫌,从头到尾自然流畅,堪称鬼斧神工。
与“父亲三部曲”的前两部《推手》《喜宴》相比,《饮食男女》让算计消失,成了一部几近完美,真正可以称之为大师的作品。
《推手》和《喜宴》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来李安为了制造矛盾、引发冲突、延展思考而在剧本上专门的安排。
如故事发生地设置在美国,家庭成员是中西结合,这种搭配本身就自带隔阂与对立,剧情走向都是计算好的。
虽然整体而言,结构依然工整,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但过于匠气的打磨反而让影片失去了天然的精巧,人工雕饰的成分居多。
可到了《饮食男女》,李安对于剧本的把握已臻化境,无需擦脂抹粉便已让六宫粉黛无颜色。
叙事还是传统的戏剧结构,但多线叙事的相互交错极其丝滑,每个角色的登场、退场恰到好处。
人物、情节相辅相成、循序渐进,平实的手法让影片的故事性特别强,观众不会有任何无聊乏味的观感。
不论是弧度、张力,还是逻辑、反转,都不突兀,就像一块无暇的美玉,不敢抚摸留下指纹,却又放不下那份喜欢。
片中老朱有一句台词:“我这一辈子,怎么做也不能像做菜一样,把所有的材料都集中起来才下锅”,《饮食男女》展现的就是这句台词。
李安在剧本方面明明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把完整的佳肴端了上来,但却不露痕迹地让观众觉得所有都未曾提前准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饮食男女》剧本编排上的巧思很像《哀乐中年》
很难说,李安的《饮食男女》没有参考桑弧的《哀乐中年》,两者的剧本结构雷同的地方较多,就连结尾惊掉下巴的神来之笔都如出一辙。
但李安深知《南海十三郎》中“学我者生,像我者死”的道理,对于《哀乐中年》并非单纯的复制粘贴,而是学其精髓,置于自己的语境之下焕发出新的味道。
正如《哀乐中年》对于李商隐的《晚清》中一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清”的改编,将“重”变成了“爱”。
诗词原意本是饱经雨水侵蚀的小草终于得到上天的垂怜,雨过天晴,但变成“人间爱晚清”后,一字之差,意味深长。
前半句一语双关,将小草拟人化。
指代电影中的老年人,家人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无人注意到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后半句的人间指家人,晚清是迟来的云开日出,意思是老人说出心底的担忧,是否还能得到家人的爱。
最后证实他晚年的大胆出格与勇敢示爱,家人虽有不理解,但最终还是没有反对,疑问句也就成了肯定句。
《哀乐中年》就是“重”,《饮食男女》则是“爱”。
在“天意怜幽草”的基础上,诠释“人间重晚晴”变成“人间爱晚清”的故事,这就是李安的能力,细微之处,尽显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