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妍
最近,在哈萨克斯坦故都阿拉木图,数位异国友人跟我讲述了同一位叫“黄训”的广州仔80多年前在异国生活与求学的故事。
一
阿依古丽是阿拉木图一家大学的经济学教授,退休已廿余年。我坐在她干净、整洁的家中,和她一起翻看着泛黄的相册时,她风趣地说:“你现在坐着的椅子,来自中国的不少客人都坐过。”
1942年年底,阿依古丽的姑姑达娜什家中,来了一位中国面孔的中年男子。一同到来的还有达娜什在音乐学校念书的弟弟拜卡达莫夫(即阿依古丽的父亲巴赫德让·拜卡达莫夫,他后来也成为哈萨克斯坦的一位音乐家)。拜卡达莫夫介绍说,这位中国男子叫“黄训”。他诚恳地拜托姐姐达娜什收留并照顾这位中国人:“黄训的音乐才华和造诣远超过我。他拉得一手好小提琴,对世界知名音乐家、作曲家的名字和代表作也如数家珍。”
那个特殊的年代,许多家庭可能连一碗菜汤都没得喝,所以要让一位陌生的外国人住到家里,多出一张吃饭的嘴,这是需要勇气和担当的。但达娜什还是收留了他。当时包括这对姐弟以及他们的邻居,还有整个哈萨克斯坦的音乐界人士,都不晓得这个“黄训”其实就是冼星海。等他们得知黄训的真实身份时,已是1945年。这一年,冼星海因病医治无效,在莫斯科去世。
遗憾的是,曾与冼星海一起居住过的达娜什及其女儿卡利亚如今都去世了。当年他们住过的旧宅属于阿依古丽的爷爷,距离现在城中的冼星海大街有五六公里远,由于城市的变迁与改造,那幢房子也早已被拆除。
战争时期,国之边境人员、人事情况复杂多变,延安相关方面建议冼星海同志采用化名出国。1940年5月11日,冼星海从延安出发,一直使用“黄训”这一化名。这是他与妻子钱韵玲商定的。“黄”姓取自星海母亲黄苏英的姓氏,“训”字取自钱韵玲母亲王德训名中最后一个字。黄训一路走走停停,这段日子过得艰辛、拮据,“黄训刚到姑姑家时,衣不蔽体,双眼浮肿,头发稀少。”阿依古丽说。
二
阿依古丽说,她姑姑达娜什曾回忆黄训的英语不大好,但只要有空,他便会用英语加上一些身体语言,向达娜什和卡利亚讲述他当年在法国留学时的往事。“那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嘴角向上扬,面带微笑,整个人都很松弛。”
五四运动以来,艺术之都巴黎吸引着有志向的、热爱文学艺术的中国青年,如徐悲鸿、傅雷、马思聪等人,他们前仆后继地去到法国巴黎。冼星海在上海经历了诸多风波后,也立志成为“国际音乐人”,前往巴黎,是他当时内心的强烈愿望。无奈经济拮据,学费、旅费、杂费,只要和钱挂钩的一切,他都没有。最后冼星海得到一位当水手的老乡帮忙,混入货轮舱底的水手间,免费坐船到了新加坡,又找到在当地生活的一些童年伙伴,借了些盘缠,才终于辗转来到巴黎。
初到巴黎时,冼星海想找到在广州读书时结识的校友司徒乔向其寻求帮助。但不久后得知,早两年抵达巴黎的司徒乔已转往美国求学。冼星海只好边打工边找落脚的地方。他在餐馆里端盘子、洗盘子时,见缝插针地拉他的小提琴,有时凌晨5时起床练一会,有时晚上11点后再练一会。这种碎片化的学习,加上餐厅老板对他的不理解,工友们也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恶语相向,都一度让冼星海非常迷茫和失落。
有一天,冼星海端着菜送上楼时,晕倒在楼梯上,结果他直接被店家开除了。在他后来对达娜什的讲述中,在法国留学期间,冼星海至少失业了近二十次。他那时的居住条件非常差,一般都是住在公寓夹层或楼顶天台。有时为了节省房租,不得不半夜搬家。他还多次因为交不起房租而露宿塞纳河畔。
为了挣房租和生活费,冼星海不仅在餐厅里端过盘子,还给人看过孩子,在洗浴中心当过服务生,他还做过厨师或点心师,甚至帮人送过货。有时他也在街头巷尾为路人“表演”,拿些小费。他说,回到落脚的地方后,有时会不屑一顾地将小费丢在地上,但过了一会儿又不得不捡起来,因为房东来敲门催缴房租了。
那段日子里,生活的艰辛如磨刀石一般,一遍又一遍地磨炼着星海的意志和信念。
得知广东同乡马思聪正在巴黎音乐学院学习的消息时,洗星海终于看到了曙光,他等到了通往音乐殿堂的机会。
“我站在马德里街的巴黎音乐学院的课堂外等了许多天,终于等到了马思聪。”冼星海当时兴奋地向达娜什讲述着初次见到马思聪的情景——两位素不相识的中国人,在巴黎街头“偶遇”。谁能想到,其中一位后来成为人民音乐家,另一位后来成为中国第一代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
“马思聪把我引荐给了他的老师小提琴演奏家保罗·奥别多菲尔。”冼星海说。而奥别多菲尔看着面前这位“眼里有光”的贫困青年,颇有好感,不但收他为学生,还热心地为他奔走,最终为他争取到机会免除了每月200法郎的学费。这位求知若渴的年轻人终于在技艺上突飞猛进,有了一技之长。
三
1942年底,穷困潦倒的洗星海已来到阿拉木图,他得知阿拉木图乐团缺一名小提琴手,便凭借着当年在巴黎学到的这门技艺前往应聘,终于被赏识并招募入团。进而他结识了众多音乐家,这才有机会住进了拜卡达莫夫、达娜什、伊曼诺夫等人家中。
阿依古丽的姐姐拜卡达莫娃后来也成为了一位作曲系教授。据她回忆,“黄训”曾提到,他在巴黎音乐学院学习小提琴时,还争取到了学习作曲的机会。“他结识了巴黎音乐学院著名的教授艾日·加隆,跟他学习和声学、对位学、赋格写作等作曲理论技术。后来他又结识了俄国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这位作曲家得知黄训需要打工维持生活,真诚地邀请他到自己家中做一些杂工,比如收拾房间、买东西等。在普罗科菲耶夫身边工作,让黄训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和学习,也获得了更多知识。”拜卡达莫娃说,“黄训多次说过,正是因为普罗科菲耶夫真诚无私的帮助,他才顺利考入了世界著名的两所巴黎的音乐学校,还曾获得过音乐学校的一本饭票。”
在保罗·杜卡大师的支持下,冼星海很快成为巴黎国立音乐学院的高才生。但拜卡达莫夫回忆说,“黄训”说他有一次参加考试,曾“因衣服袖子过长,遭到门卫拦截”。冼星海将此作为一个“八卦”,在与拜卡达莫夫聊天时提起,当时坐在一旁的达娜什及其女儿卡利亚,都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尚年幼的卡利亚还总是亲切地称黄训为“阿地”(父亲之意)。
保罗·杜卡大师意外去世后,伤心的冼星海想起了当时仍身在广州的老母亲。他在参加了那年春季学期期末考试后,便匆匆返回了中国广州。临别前,冼星海将他一份获得满意学分的作品、小提琴组曲之萨拉班德舞曲改编成弦乐四重奏,作为礼物送给了奥别多菲尔老师,就此拜别。
身为音乐人的拜卡达莫娃对冼星海在巴黎求学的遭遇感同身受,十分同情和理解。为纪念父亲拜卡达莫夫和堂姐卡利亚口中的“黄训”“阿地”,她后来专门作了一组交响乐套曲,用音乐的方式缅怀父辈及延续到下一代的这段跨国友情。
2023年12月11日晚,由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文化和信息部、哈萨克斯坦共和国驻华大使馆主办,广东省文化和旅游厅承办的“纪念中国音乐家冼星海和哈萨克斯坦音乐家拜卡达莫夫友谊主题音乐会”在星海音乐厅举行,拜卡达莫娃曾亲自到场聆听了冼星海与拜卡达莫夫一起根据哈萨克民族英雄阿曼盖尔达·伊曼诺夫的事迹创作的钢琴二重奏版《阿曼盖尔达》。她说这首作品在冼星海故里演出还是首次,这让她也想起父亲与冼星海的友谊,她说父亲曾说:“命运的安排,竟让两个相隔万里的人成为朋友,而这种友谊是没有距离、没有隔阂的。”